还没进腊月,天亮的就早了些。
冬月二十一那天离开了澄潭关的叶无坷以晚辈之礼向武栋将军告别,带着大奎二奎出关而去。
他怀里放着的几块军牌发出轻轻的摩擦声响,听着像是在悄悄告别,只是不知道是要就此去了,还是就此随他去了。
以前鹅毛河上的雪盖了一层又一层,现在冻的像是干硬的砂糖,走在冰面上的脚步被沙沙声尾随,往东南西北都看一看,除了冷森森就是白茫茫。
站在澄潭关城门楼上的将军两眼微红目送少年远行,待三人身影远如淡墨,将军抬起右手在胸膛上轻轻敲了三下,表情肃凝。
手下人问他,为何不阻止他们三个?
将军沉默良久后回答:“此心坚定,山海可平。”
说完这句话他回头看向身边副将:“就算澄潭关的门关上了,翻山越岭也是要去的。”
副将张了张嘴,也肃立行礼。
已年近五旬的将军缓步走向城墙,将士们在他身后跟着,他们发现,将军这几日一直微微佝偻的身躯,越走越挺直。
走过鹅毛河到对岸的时候,叶无坷看到了河边被染白了也压弯了的芦苇,他轻轻弹一下,雪落之后,芦苇重新站直了身子。
他朝着芦苇点了点头,芦苇朝着他挥了挥手。
昨夜里武栋将军问他,为什么一定要去?
叶无坷说,换过来的话也一定会去。
武将军说,会死。
叶无坷看着炉火回答说:“人不怕死其实就那么几年,恰好我在这几年里。”
炉火映红了少年的脸,也燃烧在少年的澄澈双眼。
“我不想只送回去一块军牌。”
他看向武栋将军说:“阿爷跟我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最是少年时候笃定,年岁越大,该与不该就越模糊。”
他还说:“我不想骗将军说我不出关,说我去长安,就算说了将军未必信我,我也不想翻山越岭的绕路,时间有点赶。”
那位老人还说过,在模糊的岁月里回望当年,别说该不该,对和错都能找借口两圆。
听了少年的话,武栋将军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问这少年需要什么。
澄潭关武备库的大门第一次对外人开放,那两个雄壮汉子进去的时候眼神明亮,出来的时候,手拿肩扛。
但离开澄潭关的时候,那两个五大三粗的家伙嘴里嘟嘟囔囔的,明显带出来的东西没那么多,只是够用。
走了半日之后叶无坷他们进了一个村子,没有任何意外,这里的人已被屠戮殆尽,地上都是白花花的尸体,衣服都被剥掉。
进村之后不久,叶无坷就看到一面土墙上用血写了一行字......触怒大宁,寸草不生。
那个叫尹穗的东韩大将军,比预想之中还要狠毒些。
大奎问叶无坷这写的是什么,叶无坷说过后大奎就要上前把土墙推倒。
叶无坷拉了大奎一把后说道:“时不时会有斥候过来看一眼,墙倒了他们就知道来人了。”
大奎嗯了一声,又看了看那土墙后呸了一声:“他们写咱家字,真丑。”
二奎则问:“他们为什么跑的那么快?”
其实二奎不笨。
这也是叶无坷在思考的事,为什么东韩人跑的那么快?
就算他们害怕大宁报复,也很清楚大宁的报复不会来的那么快,澄潭关里兵力有限,大宁的渔阳卫战兵要来最少需要一个月。
所以叶无坷更清楚,东韩大将军尹穗这个人比预料之中的要阴险,更大的阴险,还在后边。
三人在村子里走了一圈并没有什么更大发现,于是决定继续朝着远方出发。
走了几步后叶无坷回头看了看,然后助跑加速一脚把写着血字的那堵土墙踹翻。
上去一顿踩,把有字的地方都踩的粉碎。
踩完了拍拍裤子上的土,叶无坷一边走一边说:“忍不了,确实丑。”
二奎嘿嘿傻笑,大奎则很认真的点头回应:“二奎说了,是真他妈的丑。”
二奎说:“我没说,你说的为什么说是我说的。”
大奎说:“娘说不许说脏话,我说是你说的就不是我说的了。”
二奎委屈的看向叶无坷,叶无坷安慰说打不过就忍忍,二奎带着哭腔的说从小就忍还要忍到什么时候,叶无坷说忍到他八十你七十七的时候干他,二奎就开心起来。
出了村之后再走几十里就是渤海的边关,和澄潭关一样是依险而建,易守难攻,如今早已被东韩人控制。
前朝楚国时候渤海寇边,楚国反攻的六万雄兵就被这座名为见石的边关挡住,从春到秋不可破。
叶无坷他们在一片林子的边缘处遥遥看了看见石城,然后朝着不远处的山走去。
想都不要去想从城门进入见石城,好在是叶无坷不久之前曾在这里认识过许多人。
再见的时候,他们已经是白花花的尸体。
叶无坷从怀里掏出来一沓羊皮纸,上面勾勒出来的线条在他眼中便是山川河流。
“当初见石城里的渤海人偷偷和咱们大宁的人做生意,有一条很难走的山路能绕进见石城。”
叶无坷找到这条路的时候忍不住感慨一句:“这他妈也叫路?”
大奎脸一板:“不许说脏话......你拿的图好像不是以前画的?”
叶无坷:“嗯......”
这条所谓的路确实隐秘,在峭壁的缝隙里,需要用到冰镐钉鞋,崖壁上有不知道多久之前留下的一些铁环,锈迹斑斑。
爬上去一段把绳索绑在铁环上,再爬一段再绑,如此反复,足足一个多时辰他们三个才到山顶。
这般苦寒天气,三个人到了山顶的时候都出了一身汗,坐在那喘息着,热气从他们身上蒸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