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清煜安静地躺着。
裹着他的被子沉甸甸,是冬日里才会从衣柜里拉出来用的那种。棉料扎实厚重,有一点几乎可以忽略霉味,紧紧压着人的身体,密不透风,很容易带来汗水和温暖。
他的后背出了一层细汗。
露出的伤口浸在汗水之中,贴在床褥的图案上,像有人用针沿着他的皮肤刺过去。
陈清煜不舒服地转了个身。由平躺变成侧躺,半个后背晾在空气中,身底下的床板生硬的硌着他肋骨的淤伤。
瘀血带来的疼痛是密密的,非常温和,但也持久得难以忽视。
他的注意力转到自己身体的伤口上,不再动任何有关折磨他人的念头,将心里那一点馋给一笔勾销了,抹去了。
但被褥带来的温暖,到底和流动的血液的温暖,和人皮肤的温暖不一样。
陈渡说的没错。
他对玩弄一个半死不活的人颇有点自己的认知。
和做屠夫,或者单纯做一个刽子手是不同的。
做屠夫显得太粗鲁——他们只是为了生活宰杀一些猪牛羊而已。行刑的人也未必爱看自己铡刀底下的肮脏场面。
他们下手都是很快的,讲究一个干净利落,唯手熟尔。这只是谋生的手段,工作,不是创造一幅画或者一篇字,不用下功夫考究地琢磨每一个刀口。
屠夫的刀插到任何一个动物身体里头,得到的除了腥臭的血之外只有嚎叫。
长长的,凄厉的嚎叫,对他们的工作来说是毫无益处的。
他们总是要想各种办法规避掉恼人的声音,去除影响自己速度的因素,巴不得所有活体的动物都在睡梦里安静地死去,再被他们仔细拆分出便宜和贵的部分。
可以按照卖价分类,分出可口和被人厌弃的部位。
但是人不一样,和以食用为主要价值的畜牲截然相反。
死去的人的身体并没有任何买卖的价值,但活着的人是会说话,会求饶的。他们不像动物只会哼哼流泪,他们的五官足以支撑他们做出一副后悔莫及的姿态,用喉咙嘶哑地叫喊,连连检讨自己曾经的过错。
只要把手里的刀亮出来,被压制的人就控制不住地发抖,流泪,尖叫,拼尽全力地要逃跑。
陈清煜就是一只猫,或者一只豹子,喜欢玩弄猎物的野兽,捉来鸟儿或者老鼠,要拿在手里把玩。
拨弄,折磨,看他们在黑暗里看到一丝光明似的拼命奔逃,被放过之后心有余悸地露出半哭半笑的扭曲神情,这时候再凑过去,叫他们看清还未消减走远的危险,要看追到手的将死之人挣扎,才是真正有趣的部分。
他并不追求一刀致命的干净利落,也不用在意他们发出的声音。
仇怨也只不过是给他的暴行做加码而已——一块蜜瓜,切开吃了也就是吃了,美味清甜,但是沾了蜂蜜的蜜瓜会更加甜软多汁。
他毫不回避地把自己的行为称之为一种做游戏。
但也只是在心里说说而已。
他偶尔会试探着向陈嘉沐表露出自己的兴趣,蜻蜓点水的那么一下,然而并不能激起陈嘉沐的什么反应。
再露骨一些,他就不敢了。
他是没有道德约束的一个人,但并非不懂得道德理论。他对边界的感知,对分寸的掌握,全用在他皇姐面前。
装成一个十全十美的人不容易,装成一个没那么好的弟弟却不难。
陈清煜深刻认识到这种爽快只能成为他心中最隐蔽的一个秘密。他不能把这样的快乐分享给任何一个人。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会带着这个秘密进入坟墓。
可惜,很明显的,他的人生并不顺利。
那日在移星殿,封闭的室内空间中,陈渡用的香,壶中供的水,全部掺杂强烈的致幻的药物,把他的思绪搅得一团糟。
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踏入一片幻境的。
他的脑子就像一片湖泊,充斥大量的清澈湖水,倒映出任何出现在他脑海之中的事物。
只不过那并不是风平浪静如明鉴一般的湖面。
任何路过的言语画面,都要经由他的思维扭曲,呈现出完全不同的状态。
他听陈渡讲话,就像以沙垒塔,在给自己捏造起一个过去,一段回忆。
陈清煜无从分辨陈渡说的一切是真是假,也根本不清楚他的童年里究竟有没有这一段。
人的回忆是非常恐怖的存在。
年纪太小时记不住事,大脑是一片空白,长大后生活太一成不变,有些无聊的事情也如垃圾一般很快被丢弃。能记住的东西太少,而遗忘的部分很多。
人有一万个理由忘记,陈渡给他找的理由又异常地合乎情理。他似乎就应该逼迫自己忘记,在潜意识里拒绝承认自己是个从小坏到大的糜烂人物。
陈清煜
判断不出陈渡到底是想让他回忆起自己的童年,还是只想给他灌输一个人性本恶的故事。
以至于陈渡说什么,他就能看见什么。
是真真切切地“看见”,牢固地记住。
随着陈渡的讲述,他好像确确实实站在一个年轻高大的陈渡面前,以童真可爱的姿态,展开一个盛满冰冷残肢的盒子,露出黑压压成堆的虫。
转念间,他好像又拎起一只死去多时的老鼠,手中触及的皮毛是硬而滑的,握在掌心很是柔软。将它们吊在窗框上,风会把它们的身体吹得像不会出声的一个风铃。
他的思维自动补上了残缺的部分——时间,地点,触感,嗅觉,环境,光影。
让一切都变得更加真实。
但这些毕竟只是他的想象,被迷幻药物催化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