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顿觉困惑:这位客人怎的如此奇怪,到底是打尖儿还是住店,总得说一声啊!然而他的目光落在青衫男子脸上之时,满腹牢骚顿时被抛到九霄云外!
这男子相貌说不上好看,但是却十分温和亲切,举手投足之间竟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来一碗酸汤鱼。”男子的目光依旧落在那少年身上,轻声说道。
小二“啊”了一声,这才回过神儿来,连忙跑去后厨张罗。一路上,他仍然醉心于青衫男子的出尘气度,暗自揣测着:此人究竟是哪家的公子?如此出众的人物,怎会来到这荒僻的边城?
不光是这小二,这一路见过青衫男子之人,都不知道他就是天下剑首顾离人。
顾离人向少年走去,不请自坐,微笑道:“一连三天你都在这里吃鱼,吃不腻么?”
少年抬起头,冷冷问道:“你一连跟了我三天,不觉得累吗?”
说话间,店小二已经将酸汤鱼送了上来。顾离人学着少年的样子,懒洋洋地吃着酸汤鱼,甚至连鱼刺都不吐。这种吃法他从未尝试过,自然极不适应,然而他依旧从容自如,面不改色。他喝了一口汤,说道:“不累,不过你每次都能察觉到我的行踪,如此敏锐的感知力,倒真是让我吃惊。”
少年微蹙着眉头,将碗推到一边,问道:“你还是执意要收我为徒?”
顾离人点了点头。
修行是什么?对于这个问题,或许人们的答案各不相同。然而在顾离人看来,修行便是质疑和不断的超越。
自从在那个月朗风清的夏夜打败余左池之后,他便知道自己的修为已臻至境,罕有敌手。然而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就连每一片树叶落入水中荡起的涟漪都不同,谁又能强大到无敌?求索永无止尽,只有像他这样永不懈怠,及时反省,不断革新的人,才能在剑的世界开辟出一片前所未有的天地。
求索之路艰险而寂寞,世人大多庸庸碌碌,连前人古籍都参悟不透,又怎会有天赋异禀、惺惺相惜之人与自己同行?
他内心渴望一个志同道合的对手,或是一个天赋卓绝,又深明己意的弟子,有如此之人与自己并肩而行,假以时日,定能登临绝顶,一览众山小。从他的直觉和判断上来看,如无意外,这碰巧偶遇的少年,便是最为合适的人选。
“你跟着我也没用,我并不想拜师学艺!”当顾离人满心欢喜地看着少年时,少年却皱紧了眉头,面露厌恶之色。
顾离人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一路南行之时,镜湖剑会的消息不断传来。他没想到余左池一举夺魁之后,竟然将自己推上天下剑首的位置。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恐怕这天下剑首的虚名会为自己招来数不尽的祸事。
以他现在的名望,想要拜在他门下之人数不胜数。然而这大好的机会放在眼前,那少年却不屑一顾。不过他转念一想,在这种边陲小镇,老百姓连温饱都成问题,哪儿有闲工夫去关注江湖之事,更谈不上有什么抱负了。
他想了想,说道:“我问你一个问题,上次打虎时,你为什么要用竹子,而不是依靠自己的双手?”
少年瞪大眼睛看着顾离人,说道:“这还用问嘛!仅凭双手,连靠近那些凶猛的野兽都难,更别提杀死它们了,说不定连性命都得搭进去。”
“你想过吗?如果给你一把剑,你会怎么做?”顾离人循循善诱道。
少年嫌恶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顾离人剑光一闪,便将那头猛虎斩成两半的情景尚在眼前,说实话,他打心眼儿里感到佩服。仔细想来,自己虽然杀死了老虎,但不过是取巧而已,谁知道下次还有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呢?毕竟倘若没能在电光石火之间击中老虎的要害,恐怕他便要身首异处了。
“难道你不想亲自体验一下,手持长剑是什么感觉?”见他有些心动,顾离人继续劝道。
少年的目光悄然落在顾离人腰间的剑上,愣愣问道:“学剑之后,我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吗?”
顾离人淡然问道:“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少年说道:“我自幼孤苦,所求的不过是三餐温饱罢了。”
他看上去有些落寞,眼神迷离,不知在想些什么。
顾离人笑道:“从此,你不用再漂泊了。我会给你一个家,会让你变得强大起来。等你真正有了力量,就可以做很多你现在根本无法想象的事情。那些自幼习剑之人,从感应天地元气开始,一步步成为强者。终有一天,我会带你进入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话音刚落,冷清的客栈内忽然起了狂风,冰寒之气冲天而起。剑鞘震荡,从顾离人腰间坠落,接着又平行上移,到达少年胸前时,骤然停住了。这把样式古拙的长剑缓缓离鞘而出,横扫一圈儿之后,才重新归鞘。
蓦地,周围桌椅纷纷爆裂,竟碎成一蓬蓬齑粉!
少年目瞪口呆,压根儿不能理解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顾离人娓娓道来:“在很多传说中,人们修炼到了极处,便和神仙没了区别。这虽然有些夸张,但也有属实之处。修炼有成之人寿命会比常人更长,能做到很多寻常人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顾离人语气平淡,仿佛是在闲话家常。然而这些话却在少年心里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他以往的认知已尽数被颠覆了。
只是一转身的工夫,店内便桌椅尽毁,一片狼藉。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店小二眼神一暗,捶胸顿足道:“这是作了什么孽啊!”
顾离人从怀中取出一枚刀币,朝着店小二尴尬地笑了笑。
这枚刀币置办新的桌椅还有富余,店小二得了赔偿,立刻笑逐颜开地走开了。
少年眉头深深皱起,问道:“如你所说,宗师不应该是独立于世俗之外的人物吗?怎的你竟然如此有钱?”
顾离人温和一笑,道:“宗师也是人,虽异于常人,但也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等你到了巴山,就会慢慢改变这些观念了。现在,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顾离人用意念潇洒自如地控制飞剑,瞬间爆发出强大威力的场景已经令少年目眩神迷,心生向往。尽管对顾离人一无所知,可不知怎的,他竟觉得顾离人身上有一种特殊的魔力,让他生平第一次对成为强者有了殷殷期盼。他连忙收起敌意,一拜到底,恭敬说道:“王惊梦见过师父。”
“王惊梦?”顾离人有些意外,这名字倒不像是边城小民会取的名字。
他略一思索,又问道:“你们世代都在此处居住吗?你的家人呢?”
想到王惊梦年纪轻轻便有直面猛虎的胆量,且性格果决,临危不乱,顾离人便对他的成长经历来了兴趣。
“我父母本居长陵,当年随甄保将军来到此地,三年后便相继染病过世了。”王惊梦说起这段悲惨的经历时,心中并无太多感伤。毕竟父母去世之时,他年纪尚小,甚至连他们的面目都记不清楚了。
“来自长陵?”顾离人再次愣了愣。
巴山本就远离俗世,加之他大部分时间都在钻研、完善剑经,基本上处于与世隔绝的状态,所以对于人情世故知之甚少。然而眼前好似闪过一道电光,将那混沌的意识破开,余左池向他提过的一件往事,逐渐浮出脑海。
十年前,长陵有一个刚正不阿的大将军,名叫甄保。因为力主迎回远在赵国的质子元武,而触怒了秦王身边的宠妃郦姬。郦姬天生美貌,深受宠幸,秦王对其百依百顺,言听计从。而她的儿子成皎,向来被视为太子的不二人选,元武自然就成了眼中刺,肉中钉。郦姬出身世家,背景深厚,因此成皎深得权贵豪门拥戴,在朝中人望颇高。元武的母亲身份卑微,无权无势,子以母贱,生活凄惶,根本不可能从成皎和郦姬手中抢夺大位。秦王虽不喜元武,但在朝臣的劝说之下,偶尔还是会对他生起恻隐之心。在连续吹了十来日的枕边风后,原本犹豫不决的秦王,终于还是倒向郦姬,将为元武说话的甄保等人尽数流放,那些与甄保交好之人也以连坐之罪论处了。
没想到这少年的父母,竟然是跟着甄保将军流放至此的,想必也是个人物。于是,他继续问道:“你父母是甄保将军的部下么?”
王惊梦摇了摇头,道:“我父亲是画师,母亲是寻常人家的女子。听叔父说,当年父亲一手丹青出神入化,甄保将军很是钦佩,所以经常温上一壶好酒,与父亲把酒言欢,切磋画技。”
“王惊梦虽未习武,但根骨极佳,看得出是受过技击训练之人。他的父母身处江湖却不涉武事,那么训练他的又是谁呢?”顾离人心中颇有疑问,不过转念一想,当年与甄保相关之人皆被流放,王惊梦的父母也在其中。难能可贵的是他竟然没有丝毫怨怼之心,这份心胸,倒是常人难及。
“你叔父是谁?”顾离人又问。
“是我父亲的一个朋友,他被安排在山中看守林地。我父母染病离世之后,多亏他一直照顾我。”提到“叔父”的时候,王惊梦木然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显露出一丝脉脉温情,“他是一名老军,闲来无事时,也教过我一些剑招。不过我那时总是小孩子心性,一味偷懒,并未认真对待过。”
怪不得顾离人一开始就觉得王惊梦的感知力、观察力和应变力都异于常人,原来是因为多少有些根基。他举目四顾,沉思良久,方温声说道:“走吧,去看看你叔父。”
王惊梦向他施了一礼,老老实实地在前面领路。
“动作矫健,步履轻盈,不错。”顾离人赞道。
王惊梦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解释道:“我和叔父生活在这深山老林之中,平日里以打猎为生。如今这里的动物越来越少,警惕性也越来越高。有时候上山打猎,一天也难得遇到一次好机会,如若是人为原因让看上的猎物逃脱了,一天就白忙活了。所以即便不打猎,我在行走之时,也养成了轻手轻脚的习惯。”
听了这些话,顾离人对这个早熟的少年更是青眼有加了。想想自己从进入巴山剑场学艺,一颗心便全部扑在学剑之上,自然不知道穷苦人家为一日三餐殚精竭虑、劳累奔波的艰辛。易位而处,如果自己每日都要与虎豹搏击,在生死边缘行走,又哪儿有心思去向往外面那更大的世界?
此时高空之中自由飞翔着一只鹰隼,顾离人抬手指着那个黑点,问道:“你就没想过像它一样翱翔于天际,走出这里,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我当然想过,只是面对猛兽我都要倾尽全力,又如何应对外面纷乱复杂的争斗?”王惊梦顺着顾离人所指的位置看去,眼中满是向往,他感慨道,“我多么希望像它一样,想飞去哪里,就飞去哪里。”
顾离人笑道:“你能杀死那只鹰吗?”
王惊梦应道:“能不能杀死它我不知道,不过想要杀死它,就必须得有一把弓箭。”
顾离人停下脚步,拔出腰间长剑,说道:“用这把剑。”
王惊梦一接过剑,便感觉一股强悍的力量席卷而来,几乎要将他的身体带到高空之中。他用尽全力,才堪堪稳住身形。随后,他清晰地感觉到那柄剑以无可匹敌之力脱离他的掌控,蓦然飞至高空。
“砰”的一声,空中爆开一团血雾。古拙的长剑盘旋三周,才缓缓回到顾离人手中。
王惊梦看得分明,那只鹰隼此刻竟被穿胸而过,挂在剑尖上。
顾离人轻弹剑身,剑上光洁如初。
“老师,我要多久才能做到这样?”王惊梦清亮的眸子里全是惊艳和羡慕。
“以你的天赋,很快便能达成所愿。”顾离人一边往前走,一边说道,“修行者之剑无所不能,心意到了,剑意也就到了。别心急,咱们一步一步来,很快你便会领略到其中奥妙。”
王惊梦一揖到底,深深拜服。
说话间,二人已到达上次来过的山林。在王惊梦的带领下,顾离人避过一个又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来到一座茅草屋面前。
“叔父——”
王惊梦话音未落,便见一道白光径直从室内飞出,眨眼之间便与他擦肩而过,飞至顾离人身旁。
顾离人微笑不改,伸出白玉一般的手,直接握住那道白光。
王惊梦早已感知到,那道白光其实是一根筷子,但是眼前的情景,还是让他的瞳孔剧烈地收缩起来。
只见那筷子弯而不折,如同一轮弯月一般。紧接着,顾离人五指松开,那轮弯月竟悠然升入空中,化成一蓬润物无声的细雨。
又一根筷子飞来,穿过蒙蒙细雨,继续朝顾离人刺去。
只听“啪”的一声轻响,筷子裂成数十道竹丝,如同绽开一朵花。
“你这叔父,倒是个奇人。”连续接了两招的顾离人出声说道。
王惊梦的感知虽然非常人能及,但那只是一种天赋罢了,他现在根本无法理解为何会产生这么多变化。
顾离人伸手点了点从枝头落下的一片枯叶,缓缓说道:“你看这片叶子,常人只能看到它萎败枯黄,生命即将终结,但是在用剑之人看来,它却是武器,在关键时刻也能要了敌人的性命。”
王惊梦点了点头,问道:“其实只要到了一定的境界,万事万物都能成为手中之剑,从而达成自己的心意。我这样理解,对吗?”
顾离人眼中带着欣慰的笑,说道:“我辈练剑之人,练的不仅仅是剑,还有心。在不同的阶段,我们对武器的理解也有所不同。不过最终我们不再拘泥于形式,管它是木剑还是铁剑呢,于我们又有何分别?!再或者,真正到达无剑的境界。而无剑,实际上就是以心为剑,无论什么材质的武器,都能随心而动,凭空制敌。所谓飞花摘叶皆可伤人,草木竹石均可为剑,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但现在对你说这些还为时尚早,走吧,我们先进去拜会你的叔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