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现代性与无意义
石漱秋找到房瀚霖和纪少飞的时候,纪少飞刚刚脱口而出这样一句大不敬的话。
纪少飞说完才看到石漱秋,正推着自行车,穿过金桔树的灌木丛来到他身旁,车链发出细碎的声音宣告他的到来。
一般人碰到这种情况,都会假装自己刚才没有说过这种话,这样就可以减轻尴尬;纪少飞不是一般人,他直接假装石漱秋没有听到,还冲他笑了笑,这下石漱秋反倒不会了。
“房老师,”石漱秋压着一股怒火,努力让自己显得礼貌,“您这就走吗?我爸还想请您留下来一起叙旧呢。”
他把“您”这个字咬得比较重,不露痕迹地将纪少飞排除在外。整体上看石漱秋是个知书达理的豁达公子,只有这一个字体现了他才20岁出头。
“不用了,接下来你父亲还有得忙,我就不留下来叨扰了。”
“好的,那我也不强留了。感谢您在研讨会上对我的作品的高度评价,以后我有新作品,还想请你斧正。”
房瀚霖说:“那是应当。”
说罢,他和纪少飞目送石漱秋骑上车走了,房瀚霖眯着眼看了半天,等到那背影消失了,才说:“多年以前,石同河也是这样,跨上自行车,消失在滨江路尽头的——以前我们编辑部在滨江路——此时此刻,和彼时彼刻,何其相似,只可惜物是人非。”
纪少飞没有理会房瀚霖的伤春悲秋,他还年轻,没有那么多遗憾,并不算怀念从前。
“房老师,那要是石同河跟王子虚打起来,我们站谁啊?”
“啧。”
房瀚霖对他大大的蔑视:“我们不站谁。我们是编辑,只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
“不成人之恶。”纪少飞喃喃重复。
房瀚霖点头:“这是我给你上的最后一课。”
“意思就是说,谁也不得罪呗。”
“啧!”
房瀚霖很严厉,而且很生气,他生气到即使不知道该怎么批评纪少飞,纪少飞也被吓得不敢说话。
好一会儿,他才说:“你这个解读,很庸俗!”
“好的老师。”
房瀚霖说:“首先王子虚和石同河不会打起来,王子虚不是那种殴打老人的人,石同河也不会傻到去跟年轻人打。”
纪少飞又想说一句很庸俗的话,但他忍住了没有说。
“我们编辑不是作家之间互殴的工具,我们有自己的专业眼光和审美,我们挑选,我们评论,我们珍藏。”
房瀚霖看着纪少飞,又说:
“作家之间会战斗,我们不是点燃战火的人,也没办法熄灭战火,我们只是,见证。”
纪少飞久违地感觉到触动。
他很少跟这个年纪的人说话了。他其实很喜欢跟房瀚霖说话。他觉得他身上有一种现在的人身上很少见到的东西。
“那,房老师,”他说,“如果王子虚执意要跟石漱秋抢翡仕文学奖,那场面可能会相当地凄惨啊,我们也只能见证吗?”
“如果王子虚明知石漱秋是石同河的儿子,还要从石漱秋的嘴巴下面抢翡仕文学奖,那不叫凄惨,”房瀚霖看着他说,
“那可说是悲壮。”
……
石漱秋没有再三挽留房瀚霖,不仅是因为他只是在客套。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一手扶着车把手,一手拿着手机,盯着手机定位,危险驾驶了接近一公里,才远远看到那个身影。
他把车刹在了那个人身旁。
“梦梦姐,你在做什么?你为什么没去我的研讨会?”
石漱秋问得杜鹃啼血,但萧梦吟只是木木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不好意思,我有点事。”
“你怎么了?那两个小时你在做什么?”
“我在思考。”
“……”
高树上突然有鸟很不合时宜地“呱啦呱啦”地叫。石漱秋被憋得满脸通红,半天才说得出话。
“我还以为是很重要的事!你连我的研讨会都鸽了!”
“思考不重要吗?”萧梦吟说,“对于作家来说,思考比生命还重要。”
石漱秋压抑着嗓音说:“可是不能等研讨会结束了再思考吗?”
萧梦吟略有歉意,拍着他的肩膀说:“消消气,是我不好,不过我想你那边的重量级作家那么多,不差我一个,不是还有雁子山吗?”
“雁子山也没去!”
萧梦吟微微抬起眉毛,露出惊讶的表情:“他也没去?他怎么会没去?他竟然敢不去?”
石漱秋表情苦涩地点头,略凌乱的刘海说明了一切,这么重视发型的人,也会这样狼狈,就说明事情严重到了某种程度。
雁子山因为某件私事,跟石同河请假了没有来。石漱秋不知道是什么事,但反正是一件很正当的事,一个很正当的理由,即使石同河听了,也会一脸严肃且关心地说那你快去忙你的事吧,不来也行,你的事重要。
但是他不来依然相当严重。雁子山和石同河是同乡,在文协里,同乡是应该相互扶持的,是盟友。
今天你可以用一个很正确的理由不来,但是以后遇到和你前途有关的事情,我也可以不去。你的事情可能很重要,但是如果你不来,就说明你觉得那件事比你的前途重要,那我自然也不用在乎你的前途。
这是在这个圈子里,大家必须心知肚明的潜在逻辑。你可以不懂,可如果你吃了苦头后来哭诉,自然有人告诉你这个逻辑。
石漱秋快哭出来了,萧梦吟拍着他的肩膀说:“好了好了,他不来也并不影响什么,这个研讨会不是冲锋的号角,而是胜利的凯歌。只要召开了,你就已经获得了胜利。”
石漱秋吸了吸鼻子:“可是你不来,让我觉得特没意思。”
“别孩子气啦!”
她伸手,摸了石漱秋的头发,石漱秋感觉心情好多了。
萧梦吟是那种女人:你构思一个此生见过的最冷漠的女人,从来不跟你说话的那种,仅有的几次对话,也只是在嘲讽和她不熟的你——如果你想出来了,就有她七八分古怪了。
所以难怪认识她的人背地里叫她“冰刀”。
她唯独在石漱秋面前才会有这种“姐姐感”,石漱秋觉得,这不是真正的她,但是又觉得她对自己是特别的,内心十分贪恋。
石漱秋道:“梦梦姐,王子虚写的东西上了《获得》,你怎么看?”
“我现在不想讨论这个问题。”萧梦吟一反常态,语气突然变得冷硬起来,冷硬到他不敢再问。
“好吧。”
萧梦吟说,她还要继续思考,今天会在南大独自行走很久,如果再看到她,希望不要打扰她。于是石漱秋跟她告别,推着自行车走了一段路,忽然觉得很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