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重孝士子受孝道之陶熏非后人所能想象。但陈正汇毕竟是经过风浪的成年人经过一段时间的震惊伤心后便慢慢平静下来。虽然满心仍牵挂着父亲但长路慢慢途中不免将一些心思放在眼前的所见所闻上。
他离开大6已有十年大宋在他脑海中的印象其实已经模糊甚至因为怀念而有些美化了。但凡有心用世的人没有不对眼前社会现状不满的——因为任何社会都不可能十全十美而热心者对弊端的敏感常常会压过对良性因素的关注这一点也是推动他们去改进这个社会的动力。
陈正汇入汉部的三四年来对汉部内部许多事情也是积累了一肚子的不满再将之和心目中那美化了的大宋相比便很容易得出汉部“根基毕竟太浅、胡风终究过重”的结论来。
可是一出登州一个真正的、比他离开时恶化了十倍的大宋终于残酷地展现在他面前!一路上面有菜色的人民让他感到悲悯四处出没的盗贼让他感到忧患而设置重重关卡盘剥往来商人的贪官污吏尤其让他感到愤怒!
不知不觉中他早已习惯了汉部内部简便高效的政府、独立公正的司法和井井有条的社会秩序。从登州到楚州的几百里路程才走了一半陈正汇便害怕起来。不是害怕路上会出现什么意外的危险而是害怕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会生颠覆性的改变!
“难道我错了么?”
近半年来他回归大宋的心其实已经很淡了不过仍然执着于某种似是而非的政治理念一种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政治理念。在这种理念的引导下他始终和杨应麒保持距离可现在几百里路走下来他竟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想念这个上司。那是一种政治上的知己感!对一个在政治立场上有坚持的人来说有什么比拥有相同(哪怕仅仅是相似)目标的人更为难得呢?他忽然有种冲动:如果这片大地都能实现津门与流求那样的秩序……可他没有想下去他在害怕可有些思绪仍然是他不能控制的。他忽然隐隐猜到杨应麒一直以来对他这么宽容的深层原因了:因为汉部文官集团的势力与武力集团相比还很脆弱想要在决策层出自己的声音就必须抱团而在汉部八脑里面杨应麒是最能代表文官集团的旗帜!别有居心的人也许会投靠和自己相性不合者来攫取利益但是有野心要做一番真正的政治事业人却多半会被政治目标相近旗帜所吸引。
“他没有对我出手反而对我如此纵容难道是因为……他在等我?”陈正汇摇了摇头终于克制住了不再去想。
到楚州了。
这里冷落着一个被大宋朝廷忘记的老人经历了这些年的放逐生涯没有人知道这个老人的人生观念是否有所改变。
“父亲……”陈正汇心里呼唤着。
而就在这快见到父亲的时候他忽然犹豫起来。燕青说过万一在他们到达前陈了翁就去世了汉部留守在楚州的人会在北城门外的柳树上系上一帆白布好让陈正汇在进城之前有个心理准备。走到城门边的陈正汇搜寻着北城门外果然有几株病恹恹的柳树树上什么也没有——“还好……”他松了口气却拉住了马左右踏踏竟不进城。
“陈大人快进城吧!”燕青催促着。他对于陈正汇前半段路程急躁后半段路程踟躇的态度感到奇怪。
燕青很聪明对生活中的人心人性把握很到位可他毕竟不是陈正汇、杨应麒这个领域的人所以有些时候便没法真正理解他们。其实现在陈正汇的心情连他自己也把握不准。
“嗯。”他回答着燕青的话牵马进城。
汉部自有一个接应的密子在前引路引到陈了翁所居的院子前面便鞠了个躬消失了。
燕青道:“陈大人我去敲门。”
“不。”陈正汇止住了他燕青以为陈正汇自己要去敲门谁知道这个奇怪的上官却只是打量着这座有些残旧的院落呆。
呀的一声一个皱着眉头的年轻人走了出来看见门外站着六七个人不由得呆了一呆随即把目光集中在陈正汇身上打量了许久终于难以置信地试叫道:“表哥?”
陈正汇也看着这个年轻人打量了许久也试探着道:“阿郁?”
“表哥!真是你!”年轻人冲了过来:“你……你怎么会来?是收到我的信了么?”
“信?”
“嗯我昨天才托人给大哥寄过去的……啊!我真是糊涂昨天才寄怎么可能你今天就到!”
这个称陈正汇为表哥的年轻人正是陈正汇的表弟、李阶的弟弟李郁。陈了翁仕宦在外这两年正是由他在跟前伺候着。
表兄弟久别重逢自有一番感慨陈正汇握紧李郁的手担忧地问道:“我爹爹的身子……怎么样了?”
“这……”
见李郁欲语还休的样子陈正汇便知病情果然难愈尽管一路上早作了心理准备这时却仍忍不住垂泪问道:“他老人家……还清醒么?”
李郁点了点头道:“还清醒每日都让我读些诗书给他听。不过已经下不得床了。”
陈正汇闻言捶胸哭道:“不孝子!不孝子!”
李郁在旁跟着垂泪燕青则赶紧来劝低声说道:“陈……先生!你这样子叫老大人看见怎么安心?”
陈正汇这才忍着收泪燕青又取了一条毛巾来让他擦脸:“先生打起精神来。莫要让老大人担心。”
陈正汇点了点头李郁则看了燕青一眼有些疑惑燕青主动道:“我们几个是陈大人的随从一路伺候到此。”
李郁因为李阶的关系对陈正汇在海外的事情略有所知便只当燕青是表哥的下人。
陈正汇对李郁道:“给他们安排个屋子我……我进去看看。”
李郁道:“我陪你一起进去。”
“不。我自己进去。”
两人退开大门院子里有两个老家人看见陈正汇等进来都有些吃惊。李郁摇了摇手让他们不要多问。陈正汇顺着表弟所指的方向走了过去在满院药香中扶着栏杆慢慢走近房门在门外停下按着房门不敢推。
正犹豫着屋内传来一个疲弱苍老的声音:“怎么会有骡马声?门外是谁?是刘贤弟么?为何不进来?”
陈正汇听见老父声音喉咙中犹如吞了一口盐水呃呃了几声竟说不出话。
门内一阵沉默过了一会陈瓘的话声才再次响起:“是汇儿么?”(全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