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遗留(1 / 2)

尘途逐光 蓬行 4931 字 2023-05-18

我喜欢放风筝也许源于我爷爷,小时候的风筝都是爷爷亲自以篾条编架、报纸或彩纸粘糊的,记忆最深刻的是三角形和燕子模样的风筝,爷爷会带着我们去河坝放风筝,他做的风筝最好看、放的风筝最稳最高。

在爷爷寿辰那天,他看到孩子们要去放风筝,兴致特别高,我们几个孙子辈扶着他拄着拐杖走到河岸上,他露出孩子般的笑容,不时说几句指点迷津的话,也不知道天真无邪的孩子们听不听得到,俨然是一位教放风筝的老师。

春天,正是秦源梧槐镇桃杏吐蕊的季节,爷爷过完寿辰不久竟溘然长逝,终于走完了他看起来算不得传奇也没什么辉煌的一生。葬礼持续了三天。在这三天,他躺在堂屋后挽联遗像背后的长桌上,脸上蒙着白纸,头顶放着引魂灯,即一直杯口粗的蜡烛,长明不灭。在他的身体周围,放着冻成冰块的纯净水瓶加以降温。

守着灵堂的孝子们都觉得他应该还是活着时安详的模样,只是穿着古朴的老衣。他想必没有去听所谓孝子贤孙的悲戚的啜泣或伤恸的哭嚎,更不会去辨别谁的哀痛最深。有人说哭得声大、流出眼泪甚至嚎啕大哭才是真的哀伤,而我觉得不尽然,也许无声之痛才是真的痛,背地里流的泪皆是撕心裂肺的心疼,就像我一样。

殓棺时,堂屋门窗被关得严严实实,几位耆老和至亲十分忙碌地移开贡品帘幕,拾掇好棺椁,小心翼翼地将爷爷的遗体从长桌挪到棺材里,有人用簸箕端来细土和锯末外,再不让其他人靠近。合棺之前,亲人按照辈分依次来到堂屋看爷爷最后一眼。他安详地躺在里面,跟睡着没有两样。

亲人们无不悲伤欲绝,他们陷入了记忆的洪流和对人生无常的栖惶中,丧考妣之怆与哀人世之悲同时捶打着心。此刻,父辈们似乎已能望见人生尽头,再也没有伟岸的身影为他们遮挡生命的归途了。无论镇子上的鞭炮声、院子里的唢呐声还是流水席的喧嚣声,都不及总管拉长音调的高喊,总能将我从梦境中拉回来,那是入殓结束和送丧开始的口令。

孝子贤孙们穿着孝衣、戴着纱帽、拄着孝棍、扯着绋,走在十多人轮换抬着的沉重的棺椁的最前面,在鞭炮声与纸钱雨里,似乎很是吃力地走着,穿过大街小巷,走过田间阡陌,经过池塘果园,终于到达荒草萋萋的祖坟园,十几座坟冢分布在这块足有半亩地的园子里,周围用枯枝搭建和藤条编织的篱笆样的护栏围了起来,以高大的松柏和槐树裹挟,将一方风水托举起来,很多人都说,这是一块依山傍水向阳的风水宝地。

棺椁用麻绳束缚,以木椽肩舁抬动,在风水先生、老者和两名通达的中年人的吆喝指挥下,被一群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以十分娴熟的手法巧妙地放进了墓穴,逝魄入坟冢则安然,这一刻,葬礼已完成了一大半。

下土之前,风水先生做了法事,念经文、撒纸钱、烧黄纸、点香蜡、奠茶酒,一套程序下来费些时间,这是司空见惯的风俗,并非迷信,是对死者的最起码的敬重。随之有老者高喊一声:入土为安,下土。十几个攒聚在墓穴周遭的手执铁锹的青年们,立即将挖出来的新鲜的泥土掀铲进墓穴里,一点点坠落于棺椁顶部,越积越多,最后淹没了棺椁,填平了墓坑,继而耸起来,形成了坟茔,昭示着这个家族里又有一位年高德劭者溘然长逝了。

在下土的时候,孝子们哭得昏天黑地,仿佛在老人生前有多么不尽孝,懊悔、伤悲一股脑儿发泄出来,有时候想来,与其这么哭天抢地泫然泪下,不如生前抽出时间多陪陪他,多听他述说,驱走孤独,了却病痛。人这一生是命注的交换与交心,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许爷爷在谁心上没有太上心,自然就少了维系,伤感便不会那么急切。

烧掉了纸房子、纸家电、纸马和众亲朋包来的写了名号的送新灵冥币,篝火周围,尽是鞭炮声、风声和人声,又是各种我也搞不懂的仪式,过后,留下了两个人用泥土扑灭了坟前的余烬,我们去给山神庙和家神庙上香,继而返家。

走在山畔水湾处,我的孩子用她的小手扯了扯我的手,指着天空喊道:“爸爸,风筝!”。我不由得驻足仰望,看到一个黑点高悬于天空,如飞雁翱翔,又似鹰隼盘旋,洒脱而空灵,有天地作伴,一点也不孤独,这一刻,云彩和千山万水尽收于其眼底,对它来说,它有众多挚友玩伴。也许这个风筝就是庄里的孩子央浼父母请我爷爷做的。

要不是穿着孝服,我必会脱离了人群,去找河畔那些放风筝的孩子,从车里拿出我给孩子买的美人鱼风筝,帮她放飞于春风骀荡、暖阳盈溢的碧空里。也许,爷爷的灵魂就在那天空,比那风筝还要高,还要自由自得。

回到老家的大院里,脱去了孝服,在这个留满了爷爷气息与影子的地方,孩子们里里外外追逐嬉闹,大人们在堂屋里商榷着什么,无非是核算葬礼的花费,逐渐引导出爷爷生前留下的一点存款和物件,这些都是要给奶奶留下来的,这样便能减轻一点他们赡养照料奶奶的压力,所以没有什么可议论的。

我几乎没有听清楚他们都说了什么,满脑子是补录族谱,记录爷爷的一生,乃至与爷爷同时代、甚或更久远时代的这片土地上曾经活过的人们,让那些刻骨铭心又被逐渐淡忘的尘封的往事重见天日,让历史留下它该有的印记。因为,每次听爷爷去讲述,看爷爷的札记诗稿、记事手稿、线装书的时候,仿佛自己也回到了那段峥嵘岁月,尤其看过他收藏的《关陇百年史志》的时候,那种想去触摸历史的冀望和打开尘封旧事的欲念,使我多次失眠,一种强烈的使命感油然而生。

通过网络、书刊、电视和茶寮酒肆的闲侃、道听途说的谝传,我知道了更多百年前的往事以及一串串活生生的人物的名字和事迹,既像我爷爷的一生,又各有各的不同,没有天壤之分,归根多是家国情怀,更加坚定了我要戢录和写作的决心。

“我想要爷爷遗留的手稿札记和书。”我大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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