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僮应声而出, 但并未落到地上,而是被阮慈以法力托在空中,他双目紧闭、面若金纸, 已是瘦得皮包骨头,仿若体内精炁本源全都消耗一空, 任谁看来都是危在旦夕, 这种情况极是棘手,便是洞天真人也未必能逆转生死,若是精炁全都消耗干净,不能再生,能为再大,也只能吊住一口气而已, 很难令其神念法力恢复旧观。
何僮在良国被寻到时,便已是大为不妙,他落入魔门手中数十年, 胡惠通可不会对他手下留情, 法力一味流逝,神通消耗的都是本源之力。那庄姬之身也是如此,早已救不回了。何僮无非因筑基修为,还留有些许生气而已。等阮慈到苦海中救人时,他几乎已要落入苦海之中, 距离痴怨之气极近,不知是否因此, 本源更进一步消耗,不知何时便成了这活骷髅一般的模样。
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也并不值得阮慈特意前来求见王真人。但何僮本源已消耗到如此地步, 体内生机却仍是稳定旺盛,在阮慈看来,气运更较之前不知强盛了多少。此前何僮是她仆役,气运因果都和她息息相关,因他是仆役中第一个得用之人,气运要比其余仆役更旺盛,但和此时相比,便如同萤火见月,阮慈只觉得他身躯之中便仿佛藏了一座小天地一般,更是隐隐透出一股魔意,这就不能不令她惊奇了,此时想来,她闭关前一念之差,或许也并不是真正遗忘了何僮,只是心念之中,只觉得这般处置更好罢了,这也是感应法修行有成的表现。
她将何僮际遇三言两语略作交代,王真人沉吟不语,半晌才道,“你且先将此行所见,仔细道来。”
阮慈微微一愣,这才想到王真人如今已无法直接读取心念,竟是三百年来还未知道此行底细,不由有些尴尬,低声道,“凤羽难道没告诉你么?我……什么都和她说了,可不是故意没告诉你知道。”
王真人并不搭理她,阮慈也知自己正是巧言令色、文过饰非。秦凤羽所见和她并非完全重合,她是如何从魔主手中逃脱,第一次炼化东华剑等等,限于场合,都未仔细和秦凤羽解释。至于四大令主或者苏景行等人,虽然同舟共济,但却也显然不可能如此交心。
只是该告诉王真人多少,她也有些踌躇,倒并非是不信任王真人,但他身带洞阳道韵,而且将己身认知往外传递,本身便是一重因果,阮慈寻思半晌,仍觉分寸不易把握,王真人也并不催促,反而点头道,“出门一次,到底是沉稳了些。”
他不说话还好,这般一说,阮慈又想打他几下,索性转过身去,背对着王真人,寻思了半晌才道,“我在九国之中,感应便很是强烈,只觉得拔剑机缘就在前方……”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放开心防,让王真人来感应她的思绪,相信王真人可以拿捏分寸,不至于窥探太敏感的**,但阮慈此时对任何人都难以有这样的信任了。还是口述为主,时而也伸手一划,幻出当时情景,又借着回顾前尘,向王真人讨教许多感应法的心得。
王真人对她道途,一向是十分上心,他教徒儿时是极好的老师,对阮慈疑问,一一细心解答,道,“感应法的确可以互相攻讦蒙骗,但其中也遵循了一定的规律,譬如太史宜把你诓骗去良国,他是放大了你对拔剑的感应,却又巧妙地抹去了你对危险的预知。就感应来说,可以蒙蔽、欺骗,却难以无中生有,你感应到的必定是真的,但却未必是全部。”
又道,“这是《太上感应篇》第三章里的法门,你此时应当还未修持到。”
阮慈借此又说起自己修持感应法所得,问道,“感应无法无中生有,是否因为感应并非是人对物、人对人的直接联系,而是神念和虚数的对话?”
王真人凝眸望了阮慈许久——其实对修士来说,是否背对着对方,是根本没有影响的事情,神念之下,整间屋子的景象自然尽收心底,阮慈感应到王真人视线,突觉自己实在太小孩儿气了些,面上微红,转身说道,“你看我做什么?”
她除了刚才行礼时赌气叫一声老师,此时竟连尊称都忘了,只是‘你’、‘我’个没完,王真人也不和她计较,只是点头道,“你的确还算有些天资。”
这在王真人口中说出,已是极难得的夸奖了,阮慈愕然一挑眉,王真人倒是若无其事,只道,“大道三千,任何人对任何事物,都有自己的阐述,倘若你的阐述有些许切中真实,自然会得到反馈。求道,本就是个不断修正自己,不断靠近大道的过程。你觉得感应是己身和虚数的对话,这是你的阐述,不过我要问你,你觉得虚数是什么?”
阮慈在筑基期时,和王真人谈玄论道,多数是她来问而王真人解答,但此刻却真有些不分尊卑、皆为道友的感觉,王真人修为虽高出她许多,但却并未有半点傲慢,问得也十分坦然诚恳,充满了求知欲和好奇心。
仔细想来,他也未必和阮慈一样,肉身跌入虚数,又停留了那样长一段时间,虽是洞天真人,但见识也有不如阮慈之处,难为他半点不曾掩饰,求道之心,便是在恩怨纠缠的徒儿面前也丝毫不加掩饰。又或者对王真人来说,两人间本就没什么恩怨,一向是只有阮慈自己放不开。
阮慈捺下多余思绪,大道跟前,她也不愿又东想西想,寻思着说,“虚数是宇宙反面,以我的理解,实数为宇宙所有规律,虚数则是所有规律的反面,借由道韵彼此交汇。譬如我等身躯属于实数,但神念属于虚数,所有生灵都是虚数结合的造物。”
王真人笑道,“你所言不无道理,必定也切中了宇宙真实,否则凝练不了第十二层道基。”
他起身拱手行了一礼,方才落座,阮慈面上微红,她结丹以后,从未有和人探讨道韵本质的时刻,原也不知这竟是极其罕有珍贵的见识,自己竟无意间为王真人传道,只觉极是新鲜,又十分雀跃兴奋,掩面遮去笑容,不肯给王真人看到,又道,“因虚数是所有规律的反面,我觉得时间规律并不适用,感应便好似己身神念在透过虚实屏障,询问虚数中未来的自己,得到一个模糊的回答,因此颇难作伪,但敌人可以通过混淆感应中必然发出的一种特殊波纹,干涉己方的感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