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玘终于不必像起初那般宵衣旰食,今日更是提早来凑这热闹。
“这园子修得是好,有几分南边的味道,”他与几位同僚寒暄过后,陪着沈衡在湖边散步,随口道,“若是没记错的话,这应当是那位沈夫人留下的吧?”
沈衡颔首:“是。”
追本溯源起来,这园子原是姓阮,只是将军夫妇去后,沈裕回京后长居于此,久而久之,在众人眼中成了真正的“相府”。
至于伯爵府,早前沈氏那一脉出事后,落得个抄家的下场。
沈裕冷眼旁观,也并未有收回所谓“嫡系”的意思,由着刑部将那老宅查封充了公。
算是断了个干干净净。
初时不少人认为沈裕党同伐异、冷血无情。
直至刑部牵出萝卜带出泥,由侵地案查到昔年废太子一事中,二房为夺爵位竟不惜助纣为虐,威逼利诱旧仆递了假消息,致使沈将军深陷梵天原。
此事一出,朝野骇然。
老伯爷在世之时费尽心思想要遮掩的丑闻终究还是大白于世。
公孙玘早就从沈裕的态度之中窥见端倪,但真到见着口供,依旧不免愤慨,私下还曾感慨过沈相这些年殊为不易。
如今看着满园张灯结彩,触目所及之处总有大红的喜色,竟也觉出几分欣慰。
只是再看身侧的好友,又有些不是滋味。
沈衡的年纪也不算小了。
自重新入朝为官后,尤其是新帝登基后,明眼人都看出他前途无量,想要与之结亲的又多起来,就连公孙玘都有所听闻。
但他却仿佛无意于此,迄今为止,也没什么眉目。
算得上是沈衡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的半生之中,少有的例外。
旁人毫无头绪,但公孙玘在陵川时就看得一清二楚,又岂会不知?
只是这事无从谈起,仿佛怎么说都是
错。
沈衡看出好友的心思,摇头笑了笑,从容道:“无碍,都过去了。”
在收到沈裕送的大婚请帖后,他在书房坐了许久,从画缸中翻出了当年庙市之后曾做的那幅投壶图,又看了许久,最终付之一炬。
朦胧的好感未曾戳破,注定无疾而终。
就这样慢慢散在岁月之中,也没什么不好。
欢欣的乐声隐隐传来,应是迎亲的队伍回来,众人纷纷招呼着往前厅去,素来冷清的园子从未有过这样热闹的时候。
沈衡抚了抚衣袖,笑道:“同去看看吧。”
*
前几日,嬷嬷已经成亲这日的礼节与诸多安排讲得清清楚楚,下轿前,容锦又温书一般在心中过了遍。
想起沈裕在山间别院时讲过的背书旧事,不由莞尔,也放松不少。
她从白蕊手中接过红绸,由沈裕引着,跨过阶前摆着的马鞍。
一路都铺了青席,直至中堂。
容锦执着团扇,余光瞥见沈裕着红衣的身影,心中一动,不着痕迹地打量了眼。
旁人兴许毫无所觉,沈裕却随即看了回来,眼含笑意。
容锦被抓了个正着,压了压唇角,目不斜视起来。
与一路的热闹相比,中堂就显得有些冷清了。
原本该是父母居于正位,但沈将军夫妇早已辞世,沈裕与沈氏所谓的族亲几乎断得一干二净,也无人配坐在这位置上。
于是乎,就这么空了下来。
容锦早有预料,从容地与沈裕一同拜了天地与空着的正位,而后是夫妻对拜。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沈裕珍而重之地弯腰低头。
礼成。
自筹办婚礼开始的欣喜被更为沉静的情绪取代,像是期待已久的花苞终于绽放,又如窖藏了多年的老酒开封,在心上氤氲出沉香。
婚房的床帐中撒着红枣、花生、莲子等物,取“早生贵子”的寓意。
新婚夫妇饮合卺酒后,众人散去。
依着习俗,沈裕此时该出门招待宾客的,可他却迟迟未曾起身。
稍显辛辣的酒气还停驻在唇齿间,容锦舔了舔唇角,侧脸看他:“不出去吗?”
她好奇了半日,直到此时,才终于得以光明正大地打量。
除却绛紫官服,沈裕少有侬丽颜色的衣裳。
但于他而言其实十分相称,尤其这一身大红的喜服,愈发衬得高雅华贵,又添了几分风流写意。
便如书上那句“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沈裕今日眉眼间的笑意就未曾褪过,闻言道:“是该去的。”
话虽这么说,却依旧不动弹。
容锦只得又提醒道:“你邀了那么些人,怕是都等着呢。”
虽说朝臣们应当对沈裕的行事了然于心,但哪有就这么将宾客晾在那里的道理?
沈裕极轻地叹了口气:“我今日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你。
”
他对除容锦以外的人,总是没什么耐性,若非因着大婚,也不会破例请这么些人过府。
结果独处还没一盏茶的功夫,就要撂下新娘子出去应酬。
容锦执扇轻轻敲了下他的小臂,打趣道:“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由着你慢慢看。”
“等我回来。”沈裕说着,顺势握了她的手,在指尖落了一吻。
轻飘飘的犹如一片羽毛,却又勾的人心隐隐作痒。
为着晚间的婚仪,容锦大半日都没正经吃过东西,只用了块糕点垫肚子。成姝早早地让人备了她爱吃的菜色,此时送过来,摆了半桌。
侍女端了净手的水来,又恭敬问道:“夫人可用换衣裳?”
容锦想了想:“不必了。”
兴许是饿过头,她此时并没多少胃口,也并没要人伺候,大略用了些便放了筷子。
前院笙歌不绝,宾客欢宴,容锦正琢磨着做些什么打发时间,一抬眼,沈裕竟已经回来了。
满打满算,也没离开多长时间。
身上沾染的酒气倒是浓烈了不少,想来也没躲酒,陪着宾客饮了不少,就连眼尾都微微泛红。
容锦仰头看他,还未开口,就先被他给整个抱了起来。
“你……”容锦连忙扶了他的肩,见他眸色清明,这才道,“看起来也没醉啊,怎么发酒疯?”
“锦锦,”沈裕唤着她的名字,音调极尽缱绻,“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容锦坐在书案边沿,眉眼弯弯:“我知道。”
他这样一个人,能有这般喜形于色的一日,今日来的满堂宾客怕是都知道了。
沈裕看她的目光中带着些迷恋,贴上来索吻:“你穿红衣,当真好看极了。”
令他只想将人藏起来,谁也见不着。
容锦忍笑道:“是吗?”
两人初见之时,她穿的也是一袭红裙,被妆娘打扮得还要更为妩媚些,可沈裕那时却并没半点被美色打动的样子。
冷淡若高岭之花,又像是不通红尘的仙人。
这世上的因缘造化实在有趣。
察觉到沈裕隐隐有失控的苗头,容锦按了他的手,提醒道:“这嫁衣我绣了许久,若毁了,就要恼了。”
她很少生气,就连这威胁的话说起来也是软绵绵的,像极了佯装气势汹汹亮爪子的小猫。
沈裕动作微顿,哑声道:“好。”
他去了容锦发上的钗环,任由长发如瀑散下,又从脊骨一节节抚过,按得她整个人仿佛都软成了一团棉花。
他饮了不少酒,却依旧觉着渴极了。
不断地想要从她那里索取。
珠翠落了满地,红衣相叠,烛火影动,一室旖旎。
等到终于云收雨霁时,容锦虽还想着残妆未卸,但实在没什么起身梳洗沐浴的精力。
就连茶水,都是沈裕端着送到她唇边的。
她纤长的眼睫颤了下
,还是躺了回去:“算了。”
沈裕被她这模样逗笑了,令侍从送了热水过来,拿了巾帕替她清理。
温热的触感抚过,容锦眯了眯眼,舒服得快要睡过去了。
龙凤红烛兀自燃烧,沈裕起身将窗关紧时,忽而发现不知何时竟开始落雪。檐下的灯笼映出细小的雪粒,随风飞舞。
容锦闻言倒是又起了兴致,裹着厚厚的锦被,到窗边看雪。
她看得专注,眸中映着灯火,亮晶晶的。
沈裕心中一动,忽而问道:“锦锦,你对我……是爱吗?”
早前沈裕曾趁着容锦醉酒之时问过相仿的话,可容锦那时的反应,并不尽如人意,一度成了他心中的刺。
以致如今再问,呼吸依旧不自觉地放轻了些。
而在问出口后,他又有些后悔,恐这不合时宜的问题毁了此时大好的光景。
容锦眸光流转,似是有些困惑:“你不明白吗?”
沈裕勾着她的小指:“想听你亲口说。”
有细雪落在眼睫,容锦眨了眨,福至心灵,忽而明白了他的顾虑。
容锦并不是个喜欢将情爱宣之于口的人。
她的感情并不十分热烈。
不会为爱死去活来,也说不出“山无棱,江水为竭,乃敢与君绝”这样的话。
与沈裕浓烈的爱恨相比,仿佛有些轻飘飘的,像留不住的风与雪,令他难免患得患失。
“自许久以前,你在我心中已与芸芸众生不同,若非爱,又岂会心甘情愿嫁与你?”
容锦踮起脚,在他唇边落了一吻,“虽并不轰轰烈烈,但你我之间漫长的岁月,终会言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