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就是麻烦啊。”白涯摊开手,“我不是怕受苦才这么说的。悲喜苦乐,自是事中人说了算的。而我只觉得乏味。人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活。我何尝不是希望每个人都安居乐业,江湖歌舞升平。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确也是我所期待的事。但我只是一个人而已——我一个人,我尽我一生做最大的改变。到头来,什么都没有变好,而我连自己也不曾拯救。”
马歪着头,没有说话。白涯又试探地伸出手,它骤然缩小,变成了一只长尾巴的耗子。耗子顺着他的裤腿爬上来,跑过的衣料留下了白色颜料似的痕迹。它站在白涯肩上,张开嘴里面也是白色的。它也没有眼睛。
“我看到你度过了充实的一生!”它叽叽喳喳地说,“你拯救了很多人!”
“我……啊,糟了。”白涯忽然想起什么,“不知人间现在如何了。我这到底……算不算阻止了‘天’的出现?若没有,这一切不就……”
“做到了,做到了的。”老鼠从他左肩跑到右肩,他转过头,“你活在人人传颂的神话中。许多人唾弃你,你杀死了他们的信仰;许多人敬佩你,作为弑神者、作为侠客、作为人。啊,忘了说,在与天道的夹缝中,时间流得比人间快许多。我们在这儿聊上两刻钟,人间要过九十多个时辰!你的朋友已经走了。莺月君告诉了朝廷,朝廷派船接他们回家。”
“……是吗?”他松了口气,不知是为友人感到高兴,还是为人间尚未覆灭而庆幸。
老鼠跳到地上,变成了一条鱼。它绕着他螺旋巡游,也没有眼睛。
“等等,那傲颜她还……”
鱼停下来,像是在思考什么,也像是在犹豫。它张开口,嘴里是绿色。鱼懒洋洋地说:
“唔……要不,你自己去看吧。”鱼缓慢地再度游动,“没什么可说的。”
“我还能回去?”白涯问。
他也不知此刻的自己感到快乐,还是难过。他心里空空,只是想到什么说什么。那条鱼游到比他头顶还高的位置,忽然一个猛子扎进地下。最后缓缓浮现出来的,是一个人形的轮廓,与白涯体型相仿,只是看不出男女。
它没有嘴。
这时候,背景一切斑驳的色彩迅速收拢到它的脚下,像是人影忽然吸收了全部的造景。一切又恢复成最初的黑暗,那像是黑暗,却不是黑暗的黑暗。
它全身都睁开眼睛。大大小小形形色色,只有世界上不存在的,没有这人形没有的。
白涯后退一步。
最初的那个声音再度传来了,没有声调,没有感情。
“后悔吗?”
“我不后悔。”虽然怕,但他没有一丝犹豫。
“名字——名字如瘟疫,散布到江湖的每处角落。世人褒贬这茶余饭后的谈资,对其拯救者全然不觉。敬爱与憎恨,构成这场瘟疫唯一的症状。”
“那我也不后悔。别人怎么说,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人影在膨胀,越来越大。随之张开的眼睛,也越来越多。
“怕死吗?”
白涯顿了顿。他略微思考了一阵,这才说:
“死是不怕死的。就这么死了,也没什么不甘。就是觉得……空落落的。仿佛不该这么轻易就瞑目黄泉,但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我所期待的事。”
“还想看所拯救的江湖今后的光景吗?”
这次,白涯沉默了很久。
对方也不着急,就这样静默地用无数个眼睛看着他。它已经变得很大了,像一座山一样站在白涯面前。那无数眼睛,像灯火,像星星,都齐刷刷地盯着他。审问,却并不催促。
“想吧。”他说。
眼前的一切忽然都消失了,就好像亿万个眼睛在同时闭合。周围陷入完全的黑暗,但与先前不同的是,这次是纯粹的黑色,有如阴影覆盖。他忽然感到一股力量在拉扯自己,拽着全身上下,不知要把他带到何处。惊惶之余,他听到那声音最后的陈述。
今前此后,白涯此人,不复此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