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生下来,便比任何人都要知道更多。人有五感,而我有六感,如今将其一种剥夺,对我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残忍?极月君,你该是知道的。天生盲目者,打出生起就有自己认知世界的方式;可若是后天被夺去了视力,那实在是一件受尽屈辱的凄惨的事!是你的话,难道不明白吗?”
她咄咄逼人地质问,就连琴弦带给她的绞痛都能暂时忽略。她又接着说:
“是了,过了这么多年,你也该习惯了。何况你成了六道无常,形同手足五感的延伸之力,足以弥补甚至超过你所失去的。但我呢?你明白吗?我没得选。打小便没人教我什么正邪是非,我做了所谓的坏事得到的也只有鼓励。看上去是我自己没走向正道,自作自受,可说得好像过去的我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一样。若重新再来,我还是会走上同一条道路。”
极月君仍未说话,只是静静看向这边。
“但,无论如何,我都对曾帮助过我的你心怀感激。也无论如何,我都想活下去。”
“……”
“不要杀我。”
像是恳求,又像是命令。她这份从容淡化了词句本身的卑微,但它确实是请求。
而就在这个时候,她感到手腕传来一阵剧痛。猛抬起手,她看到琴弦缠绕的地方溢出了蓝绿色的流光。不知为何,它们收得越来越紧,疼得她浑身发麻。不仅是被缠上琴弦的手,她双手、双脚的筋都剧痛无比。她不知怎么回事,这与极月君的契约,她分明没有违反才是,难不成他做了什么手脚?
这种刺痛是深入血肉的,几乎勒住她的骨头。叶雪词倒在地上,雪水融化,落得一身泥泞。她暗想,这样的痛楚实在是值得尖叫的,但现在她连尖叫也疼的发不出来。她只是睁大眼睛死死盯着极月君。虽然有黑幕遮住双目,他的眼里却仍然传来一种遗憾,一种凉薄。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只是发出一声很轻的叹息。
手上的琴弦燃烧起来,发出青绿的色彩,比任何一片竹叶都要青翠欲滴。这阵火光很快将琴弦焚烧殆尽,而周身的剧痛也在瞬间消失。她只剩下麻木,每挪动一下身子都觉得困难,连支撑自己站起来都成了难事。汗浸透衣衫,一阵冷风袭来,凉意却是从心底泛起。
同时,有同样的火焰在极月君的衣袖中燃烧。它并不烧穿布料,但叶雪词分明看到有一根若有若无的光丝,缓慢地脱落,消失。
“如此一来,我们的契约就完成了。”极月君又叹一口气,“唉……按照那位大人的意思,最后一位恶使是留不得的。但,若你的要求便是‘不杀’,那么我便履行契约。只不过你的手脚筋都被绞断,今后再也‘盗’不了任何东西了。”
“你……”
叶雪词很难弄清在自己心中激荡的情感到底是什么。仿佛是憎恨,仿佛是不甘,仿佛是因为上当受骗而感到屈辱,可又分明没谁在骗她。在这种时刻,过去的契约以这种形式得以实现,委实是莫大的讽刺。她想抓起一把雪,却怎么也做不到。之前的灼热感转变成另一种形式,哪怕她只是有想要移动的念头,剧痛都会向全身蔓延。
“……在竹林的西北,有一处村落。”极月君心照不宣地说,“曾有恶使在此作乱,但幸运的是,他们很快重新将村子建设起来。虽然当地人对妖物已十分敏感,但若只是普通的伤者需要救助,他们应当还会善良地接济……”
说罢,极月君站起身,慢慢将琴背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去了。他的脚步也是如此轻盈,几乎在雪地上留不下任何痕迹。叶雪词张口想要呼喊,却又觉得不再有什么必要。
直到他的背影完全远去,天空又飘下零碎的细雪。它们慢慢落到她的四肢,痛得发烫的皮肤感到微弱的清凉。但是身体的其他部分更冷了,她迟钝地意识到,自己的妖力尽数流逝,已经无法再维持正常的体温。她努力昂起头,看到密集的竹叶把即将圆满的月亮割得支离破碎,纱似的薄云形同鬼魅。她不愿多想,只是觉得,或许就此闭上眼睛也是一个选择。
方才闭上眼,不多时,又传来一两声乌鸦的鸣啼。她身上已积了一层极薄的白雪。叶雪词没有力气转头,只是重新睁开眼,斜过视线,正看到附近的竹枝上落了几只乌鸦。在这个时间出没吗?它们是否是真正属于这片竹林的住民?它们一定在等待自己的死亡吧。
想到这儿,她的心里突然又涌起一阵不甘来。她重新用肘关节支起身躯,匍匐着,凭自己仅剩的力量朝着西北的方向艰难前行。那些乌鸦并没有追上来,只是栖息在枝头,目送她的身影在雪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