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你是否后悔接我回宫?”
龙椅上的皇帝闭了闭眼,或是想回避他少年时的心仪之人,也似是想要逃避这个他无法回答的问题。
再睁开眼时,皇后依然静静站在那里。他正值壮年,发根乌黑,青梅竹马的妻子那头乌黑的青丝却已斑白了。
星星点点的白色,像一根根银针,让他经年麻木的内心也为之一痛。
他移开目光,低声道:
“皇后好不容易出一趟静思阁,就没有别的话想对朕说吗?”
“有。”她说,“我后悔回宫了。”
“……”
皇帝重新将目光投向她。
皇后褪下静思阁里日日穿的细麻衣裙,重新穿上了皇后的朝服。
深青色的袆衣上以金丝织绣着翟鸟花纹,有着无上威严的皇后之服,仅仅裹挟着一个空壳似的瘦弱身体。
她上一次穿这身衣裳,还是同他一起谒庙的时候。和记忆中宠冠六宫的女人相比,眼前的她已经近乎陌生了。
更空洞,更疲惫,更冷更遥远。
她说,“若不是我以死要挟,执意返回宫中,大当家不会死,山寨里的三千寨民不会死,我的女儿也不会背地里被人指骂野种,担上混淆皇室血脉的罪名。你和我,更不会沦落今日。”
“……谁骂她野种?”皇帝冷不丁问。
“如今,这个答案还重要吗?”
皇帝沉默了。
“我低估了你,也高估了自己。”皇后的声音里带着哀戚,“脏的不是我无法自证的六年,而是你不见天日的心。”
皇帝的眼神忽然锐利,下意识的杀意像刀光一样闪过。
窗外寒风刺骨,天京每天都有平民冻死,但紫微宫中有松枝在火道里日夜燃烧,将屋内烘得如同春日。
在这温暖如春的紫微宫,帝后之间却有千年不化的寒冰。
“朕知道你为何而来,你也应该知道,此事关乎江山社稷,朕是不得不为。”皇帝压下怒气,缓缓开口,“你要是想劝朕放下成命,还是趁早放弃。至于旁的话,朕可以当没有听到……朕看你静思多年也没有思好,今后,就别再踏出静思阁了。”
皇后惨然一笑:“……再也不会了。”
李拥被他派出办事,皇帝话到嘴边,改口叫了另一个名字。
“盛全,送皇后出去。”
“喏。”
一个矮小的太监从阴影中走出,垂着眼睛向皇后行了一礼。
“皇后娘娘,请吧。”
皇帝背过身去,不愿再看那个一次又一次惹怒他的女人。
“娘娘!”
他只听到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盛全的惊叫,倏然回身后,只见皇后慢慢跌坐地上,双手死死握着一把没入心口的匕首。
匕首周围的袆衣,在转眼间被鲜血染紫。
皇帝心神巨震,理智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冲到皇后身边。
在他抱起皇后的那一瞬,皇后咬紧牙关,用最后的力气,将白刃全部送进身体。
刺目的鲜血从伤口里喷涌而出,便是华佗再世,也不能将她强留人间。
皇帝亲眼目睹这一幕,连神智都要碎裂了。
她的名字就在颤抖的喉咙口,但他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皇帝恐惧的眼神在皇后苍白的面容和被鲜血染红的双手上来回跳跃,不知目光该着落何处,也不知自己的心灵该往何处躲藏。
他还一个字都没说,泪水便落进她的鲜血里。
“你……你就那么恨我么……”他哽咽道。
鲜血透过华裳,扩大在紫微宫光滑的黑砖上,血那么多,那么烫,他险些抱不住皇后的身体。
皇后的手松开匕首,抓住皇帝的龙袍。
“你发誓一生不负我,我才甘愿踏入这深宫,而你听信谗言,言而无信,将我幽禁在静思阁中,连爹娘去世也不能去他们墓前上一炷香……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却要为了莫须有的谶言,杀害我们唯一的孩子……”
随着话音的逐渐无力,她的手从皇帝衣襟上慢慢滑落,明黄的金龙被鲜血染红。
“你辜负了我……我愿堕入无间地狱……也要诅咒你最为看重的姬氏江山,终将落入异姓者手中……”
“谢殊影!”
皇帝终于叫出她的名字,含着恼怒和惊恐。
谢殊影已经永远地停止了呼吸。
她这一生最后的表情,是无所畏惧的冷笑。
……
后颈的疼痛唤醒了姬萦。
晕倒之前的记忆涌入脑袋,她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头顶撞上堆积的木箱,发出砰的一声。
“……什么声音?”一个陌生男人说。
姬萦顾不上撞疼的脑袋,连忙屏住呼吸,将耳朵贴在面前的木箱上。
“能有什么声音?这是李公公派我送的私物,里面有一只张贵妃赏的波斯猫。”
“波斯猫?”陌生男人的声音狐疑地扬了个调,“李公公何必大费周章把猫送到宫外?”
“我还有其他差事,没时间和你在这里纠缠。你要是怀疑李公公夹带宫中造物出宫,开箱检查便是了。”
外界安静了一会,似乎是盘查的那人正在考虑得罪李公公的风险值不值得他这么做。
姬萦贴着木箱,一动也不敢动,紧张的汗水被箱子缝隙外刮进的冷风一激,贴在背上变得更加沉重冰凉。
脚步声响起,有人往车边靠近。
姬萦大气也不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