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姜萝看过他艰辛的一面,知道这一定是一条举步维艰的坎途。
姜萝倒是想带苏流风回家,但她知道,眼下他一定不会信赖她。
于是,姜萝又一次拉住了苏流风的袖口,声音稚嫩:“哥哥,明日你还来这里,好不好?”
苏流风不解。
他低头,看了一眼粉雕玉琢的女孩儿。她生得乖巧可爱,眉心那一点观音痣,灼灼其华。
漂亮的女孩儿,应当不缺家人与朋友疼爱,那么她不该执着于他这个陌生人,甚至是衣不蔽体的乞儿。
“为何?”
苏流风知,自己身上没什么好贪图的地方,和他多接触,一定是亏本买卖。
“你长得很像我……一个远房表哥!我很想他。”
这句话是实情,姜萝早早把他当成了故友亲人。
许是接受过姜萝的好意,苏流风没有再出言拒绝她。
“你一定要来,好吗?”
娇憨的小姑娘满眼冀望,遍体鳞伤的乞儿少年终是松了口,他迟缓地点了点头。
秋风把木樨花吹落,淹入小孩儿乌油油的发揪揪里,如同她一样娇俏可人。
在遇到姜萝之前,苏流风好似从未留心注意过……秋日里的桂花花蕾,原是黄澄澄的橘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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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残阳,薄暮冥冥。
苏流风没能讨到钱回来,吃醉了酒的戏班头见到他就是一扬鞭子。
“啪嗒”一声,长鞭敲地,尘土飞扬。
残破不堪的板凳受不起这一记敲打,发出垂暮的声响。
苏流风见怪不怪,他早已对疼痛麻木。
还没等他主动靠近梨园戏班头,练乾旦的师兄阿刘踢开裹脚的跷鞋,拦在苏流风面前:“可不兴打啊班头,小风一身的伤,再打就没命活了!”
闻言,吃醉酒的班头冷笑一声。
他上前,捏住阿刘染满白脂红粉的脸,道:“他那样漂亮的一张脸,要是乖乖学唱曲儿,我何至于为难他?他既要我这戏班子养活,就得拿出点真学实才来,你说是不?讨不来台下老爷、夫人们的赏钱,出门要个饭还难为他了?阿刘为他想,怎的不为我想想?”
说完,一把搡开阿刘,抬腿就是一脚,把瘦骨嶙峋的苏流风踹倒在地。
苏流风腿上有伤,压根儿站不稳。
他伏跪于地,护住了头,任由班头踢踹,鞭子胡乱飞舞。
不过一会儿工夫,苏流风又皮开肉绽,脊背上多添了好几道狰狞的伤疤。
少时,苏流风家中人为一口粮食,把他卖到戏班子里,虽说没有签身契,但他知道,这条命算是交待在这儿了。
他不愿捏腔唱曲儿,班头爱惜他漂亮的眉眼,想要磋磨他的性子,自然百般花样都放出来。
打他一回是偶然,百回就打成了习惯。
谁让苏流风仿佛完全没有痛感,连哼都不哼一声。
他这般有骨气,自然任凭班头毒打。也是这样“不识好歹”的硬骨头性格,才养得施暴者不知轻重,下手愈发毒辣。
施暴者就想看苏流风求饶;
想折断他那条好汉脊骨;
想逼他如蝼蚁一样伏跪脚下,苟延残喘。
戏班头在外边给那些大爷当孙子,好在家宅里还养着一堆出气筒!
苏流风肺腑疼得想呕血,仓皇间,怀中滚出那么一截漆黑的草乌。
他凝了一会儿神,还是爬动手指,悄无声息将它收回怀里头了。
一场毒打到夜半才尽兴。
班头闹累了,又吃了一壶酒,醉醺醺回漏雨的屋里睡下。
小的孩子不敢开腔,大的孩子又不愿相帮。唯有阿刘师兄沥干巾帕,来给苏流风擦拭伤口。将他眉骨间濡的一点点血污抹去,苏流风清丽的眉眼毕露于人前。
阿刘叹息:“小风你这是何苦呢!”
苏流风不言语,他好似待谁都这般寡言少语。
阿刘也习惯苏流风的冷淡,但他知道,苏流风是念着他的好的,否则苏流风也不会每次讨到了多余的钱便匀出一份给他,供他攒下一些跑路的盘缠。
好比今日,苏流风把怀里藏的饼,撕开一半,分给阿刘师兄。
夜凉如水,窗纸破了口子,风涌进来,哗啦哗啦作响。两人兜头吹着风,挨在大通铺的里侧,辗转反侧。
阿刘嘟囔出一句:“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苏流风难得开了口:“若班头死了,师兄有去处吗?”
阿刘骇然,吓得直挺挺坐起。
他借月光好生端详苏流风的眉眼,分辨他话里深意与虚实:“你要做什么?小风,你想做什么?”
苏流风闷声,又问一句:“有去处吗?”
阿刘哑了口,他期期艾艾好半晌,答了句:“有的……”
“嗯。”
苏流风没再开口,他侧了身,沉沉睡去。
仿佛先前问的那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话,只是一个稍纵即逝的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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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庭蟾月,金桂飘香。
周仵作担心姜萝怕黑,特地往舒展的枝桠与屋檐底下挂了灯。
他信鬼神,听说漂亮的孩子都容易被菩萨带走当玉童子,故而还往桂花树上扎了几块姜萝平日里穿的旧衣,当成替身挡灾。
周仵作每回晚归都会给孙女带点甜食赔罪,今日拎回家的是一油纸包的酥儿印与糖霜糯米油糍粑。
他敲了敲家门,姜萝应声:“暗号!”
这是周仵作吩咐下来的规矩,让姜萝待家里时别胡乱开门,要听一听响动——平时没孩子在家,盗窃就盗了,有孩子在,他不想姜萝出半点差池。
周仵作摸了摸下巴:“天王盖地虎。”
“小鸡炖蘑菇!”姜萝稚气地喊了声,随后欢喜拉开门,“祖父,你回来啦!”
周仵作把孩子抱起转了个圈,捏了捏小丫头的脸:“乖的哟!瞧瞧,这是什么。”
他献宝似的提起甜食给姜萝看。
小姑娘杏眼亮晶晶的,双手捂住了嘴,惊喜:“甜的糕糕!”
瞧瞧,周仵作嘴上说不想姜萝长龋齿,实则还是心疼孩子,每每给她带称心如意的甜点心。
周仵作在县衙的官宅里已经洗过身子了,回家怕味儿冲,又洗了一次。
待他换了一身长衫出来,看到姜萝小指头清点糖糕,小声数数,然后一个个往粮兜子里装。
“这么多拿去,吃得完吗?”周仵作失笑。
姜萝欢快地荡了荡小脚:“我给朋友带点儿。”
“行,阿萝开心就好。”
周仵作是个大方的长辈,待孙女儿慈爱极了,她就是要天上星星,他都会想法子捞一颗下来。
甜糕不过暂时垫一垫肚子,周仵作捋起袖子入灶房,给孙女儿显摆厨艺去了。
姜萝想到明日可以见到先生,嘿嘿两声傻笑。
若是前世,苏流风官高权重,定什么都吃过,她的东西显不出好来;今生,他落魄一阵,她能帮到他些许事,倒像是她也有了用处,能将先生从水深火热的地方解救出来。
姜萝忙好了粮兜兜,犹如一只囤好吃食的家耗子,餍足极了。
她蹦下石凳,小短腿吭哧吭哧跑到周仵作身边帮忙煮饭。
姜萝一个小丫头,什么都帮不上,只能老老实实蹲灶膛前看火。
怕她闲得慌,周仵作还往缭烧柴薪的火堆里丢了个芋头,烤着给小丫头吃。
姜萝下意识又丢了一个,给苏流风的。
秋天果蔬想要保鲜就得丢到井里吊着冰镇,周仵作捞上来一大盆扁豆,掐头除老丝儿。
姜萝百无聊赖,忽然想起今天王勋说起的话。他道苏流风是戏班的跑腿小子,什么样的戏班子,会让角儿在外抛头露面乞讨银钱?看苏流风的样子,也不像练过曲子的。
那戏班,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去处?
“祖父,您听过玉华镇上有什么……呃,戏班子?”
“你这话打哪儿听到的?”周仵作知道姜萝打小就聪慧,从来不觉得有什么话是小孩子家家不能谈的。不过戏班子里的孩子大多是从牙人那里买来的,不知会如何坑蒙拐骗良家孩子呢,他私心不想姜萝多接触这些人。
于是,周仵作板着一张脸,吓唬她:“要是西街那个柳家野班子,你可别乱凑上去晃悠。听说那个柳班主门下的孩子各个都是不同地方口音,也不知怎么捞来的人呢!万一你教人迷晕了、掳走了,祖父都不知该怎么寻你!”
“知道啦,阿萝很听话的。”
她卖了个乖,逗得周仵作哈哈大笑。
另一边,小丫头的心里已经盘算开了——这个柳班主,怎么听着有点耳熟呢?
姜萝绞尽脑汁回想从前,终于记起一桩蹊跷事儿了。
前世,周仵作接过柳班主的案子。
他死得可惜,竟是喝了平素可用来祛风除湿与关节疼痛的草乌药酒,中毒而亡!
要知道,草乌虽能治风湿骨痛,却有毒性,需蒸煮过后方能入药。若一个不慎,直接塞草乌腌酒泡药,饮酒者滥喝药酒,便会招致肾脏衰竭,甚至暴毙。
酿酒时这般不小心,一点点纰漏就把自个儿的命搭进去了。
这事儿在当时流传很广,把镇上的人吓得不轻,就连药铺生意都凉了不少。好长一段时间都没人敢胡乱吃药材泡的高粱烧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