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顿时传来几声抽气声,吴督军粗喘的气息在其中分外清晰,“你……”他声音极低,语气却不像方才的小心翼翼。就算是隔着一扇门板,我也能感觉到那声音强压着的愤怒,就好像火上翻滚着的沸水,一不小心就会溢出来。
我情不自禁地往后闪了闪,腿一弯就碰到了床沿,人也趔趄了一下,忙稳住。那个不紧不慢的女声又响了起来:“我什么呀?你怎么不接着说,说我无事生非,说我心怀不轨?怎么,你是不敢说——”她拉长了声音,顿了顿,“还是心知肚明,我说得对呀?”
她话音落下后,屋外变得很安静,静得仿佛没有人一样。她的声音很甜软,带了些苏州女人特有的吴侬软语的味道,可字字句句都像是裹了一层冰,砸到你心里,又硬又冷。
“吱呀”一声,那扇门慢慢地被人推开了,我却明白,那并不是一种礼貌,而是一种折磨。屋外亮些,一个人影儿渐渐地现了出来,很高挑,竟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忍不住眯了眯眼,想看仔细。
没等我看清,一道目光已经扫了过来,牢牢地盯住了我,上下打量着。也许是因为逆光的原因,我始终看不太清那半隐半露的脸。也许是暂时没听到那如刀似剑的声音,心里慢慢地安静下来。
打开这扇门,对那个女人也许意味着一场风暴的开始,但是对于我,却意味着结束,因为这里除了我,什么都没有,而我的心跳也已经平息了。
我看着她扭过头,仔细地浏览着这屋里的任何一个角落,刚开始是缓缓的,仿佛带着一丝笃定,她定会找到她想要的……渐渐的,她的呼吸急促起来,目光也不停地从我身上滑过,落到这屋里各个角落,一桌、一床、一椅……我低下头。
“咔嗒”一声,然后又一声,我略略抬起眼皮,一双深紫色的天鹅绒绣鞋霎时映入了眼底,深色的鞋跟儿细细的,就那么一步步地向我走了过来,浅紫色的缎子旗袍亮得有些扎眼。
离我还有三步远的距离的时候,她停了下来,呼吸有些急促,我把头埋得更低,只看见她手里握着的檀香扇子,合了又开。
“你是谁?在这儿干什么?”她声音极淡地问了一句,可那语气让我忍不住一抖,我润了润嘴唇,抬起头看向她,想回答。
细眉,薄唇,白皙的脸,“啊!”我低呼了一声,在心里忍不住叫了一声大太太,那个伴随着我长大的厌恶眼神迅速地从我脑海中闪过。可再仔细看看,才发觉她们长得一点也不一样,眼前的这个女人年轻了许多,也更漂亮。
可方才那似曾相识的感觉,让我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正好与她的眼光一碰,我被雷击中般地低下了头,只觉得心怦怦直跳,原来那熟悉的感觉来自那双眼睛,一样的冰冷。
那时候的我只是害怕,不敢再去看那双眼,心里却不明白为什么两个人年纪差那么多,却能给我一样的感觉。直到几年后,有个女人冷笑着告诉我,怨恨是没有年龄的。
“她是清朗啊,丹青的小妹妹,我上次不是和你说过了吗?”吴督军的大嗓门突然响了起来。
我一愣,抬起头看过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吴督军走了进来,正站在门口,两腿叉开,巨大的身体塞满了门框,屋外的光似乎都被他挡住了。
他竟然在笑,笑得一脸的释然,仿佛这空空的屋子让他的压抑、愤怒都在瞬间烟消云散了。他用手摸着剃成青色的下巴,见我愣愣地看着他,就冲我温和地一笑。
我们之前几乎没什么交谈,最多也就一句半句,“你姐姐在哪儿啊”、“小姑娘又在看书啊”什么的,但是每次他见了我,都是这样温和地笑着。平时也没什么感觉,但是这会儿我却不太敢看他,心里有些不自在。
“这小姑娘很害羞,从来都是沉默寡言的。”吴督军见我低着头不说话,忙又对那个女人说了一句,好像怕那女人对我的沉默不满意。说着他就往屋里走了两步,然后喊了一声“何副官”。
“是!”何副官应声进了屋子,屋外的人顿时落入了我的眼中:正在探头探脑的秀娥、一脸大难脱身又竭力掩饰着自己表情的张嬷,还有丹青那双深不可测的眼,正直直地盯着我……
“去,弄点水来,这天气干得很,喉咙都快冒烟了。”吴督军大大咧咧地吩咐了一句,就一转身坐在了床上,伸手把领口的扣子扯开了一颗,又拽了拽,吐了口大气出来,额头上微微地冒着汗。
何副官利落地答应了一声,就转身出了门,走到张嬷的身边,低声说了两句。张嬷有些吃惊地看了他一眼,又忍不住往屋里张望了一下,眼光恰好与督军的一碰,吓得她身子微微晃了一下。
何副官没再说什么,只是做了个手势,显然是让她快去。张嬷偷偷摸摸地又看了一眼木然挺立的丹青,嘴里嗫嚅着些什么的,有些僵硬地朝屋里鞠了个躬,这才犹犹豫豫地走了。
“哼。”督军夫人轻哼了一声,“刷”的一声打开了扇子,一下又一下,慢慢地摇着。她看了一眼门外漠然的丹青,又看了一眼貌似什么都没发生的督军,一抹冷笑浮上了她的眼底,一边的嘴角也微微翘了起来。
吴督军似乎随意地掉转了眼光,向屋外看去,他的眼神渐渐地软了下来。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一句话:“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原来看见这句话的时候,怎么也想不明白,可现在……我觉得这个高高壮壮的男人,看起来顺眼了一点,虽然只有一点点。
屋里变得越来越安静,也越来越冷,别人感觉如何我不知道,只觉得自己的心窝子被那把慢慢摇晃的扇子扇得冷飕飕的,好像腋下的衣服破了洞,正在不停地漏风。
“阿嚏!”我一个喷嚏就打了出来,屋里的空气一滞。我揉了揉鼻子,正想开口说句抱歉,吴督军扬眉一笑,大声地说了句:“是不是受凉了,丫头?”我轻轻摇了摇头,“既然这样,你先去厨房弄点热的东西喝吧,小心伤风了,又让你姐姐着急。”说完他对我笑着一扬下巴,示意我可以走了。
我点了点头,对他和那个女人略躬了躬身,就低头往外走。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身后的督军夫人慢悠悠地说了句:“怎么跟哑巴似的,话都不会说一句?这么没教养,不是说那徐家也是个大户人家吗,既然非要把自己家的女儿送上门来给人做小,就不能带个健全的人来吗?又说什么琴棋书画样样俱通,就教出这么个妹妹来?”
“雯琦。”吴督军低吼了一声,我只觉得脸皮“刷”的一下热了起来,猛地抬起头,目光却与丹青的一碰。我不禁一怔,丹青那洁净的眼里并没有怨恨、不屑、冷漠等通常她看到吴督军时会有的情绪,而是一抹难言的无奈,重重地压在她眼底。她看见我涨红了脸,就对我微微一笑,柔软的,安慰的,也是抑郁的……
我突然很想哭,只觉得丹青心上的伤口流着血,就那么一滴一滴地落在了我的心头,很烫。我用力地转过身面向屋里,行了个极标准的礼,然后对那个女人大声地说:“这位尊贵的夫人,请您容许我告退,因为督军大人说,我可能会伤风,伤风会传染,而传染是不分有没有教养的!”
那女人吓了一跳,手里的扇子“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那双杏眼略略睁大,手指还保持着握扇的姿势,就那么盯着我。也许她想不到我敢这么对她说话,也想不到我一个“哑巴”竟然会有这么大的嗓门。
我“呼哧呼哧”地喘了两口大气,身子却不能控制地在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愤怒。突然肩膀上一暖,我扭过头去看,一只细白的手握住了我的肩。“哧!”一声压抑不住的闷笑响了起来,那个女人像踩了电门似的,飞快地转过脸怒视着吴督军,胸脯一起一伏。
吴督军清了清嗓子,不等那个女人再说什么,就那么一挥手,“何副官,你带着她下去吧。”“是。”何副官行了个礼,走上前来,对着丹青礼貌地点了点头,就拉起我的手,要带我走。
我没抬头看丹青,只觉得她的手在我肩上紧了紧,就听她细细地说了声:“何副官,这孩子麻烦你了。”“您别客气。”何副官不卑不亢地应了一声,就带着我往厨房的方向走,秀娥悄悄地跟了上来。
我安静地跟着何副官走着。刚才听丹青的声音,已经恢复了一如往常的温柔坚定,我想我方才的话一定温暖了她的心。能帮到丹青,心里不禁有些开心,我忍不住弯起嘴角,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大人了。
至于那个女人如何生气、会怎么想我才不管,心里隐隐约约也知道,有督军在,那女人也不会把丹青怎么样,更何况,她没有抓到那个“把柄”。
一旁的秀娥看见我们离那间屋子已经有段距离了,忙赶上两步,拉住了我的手。我扭头看她,秀娥笑着做了个鬼脸,她看何副官没有注意,就对我伸了伸大拇指,我对她一笑,紧紧地握住了秀娥被汗打湿的手。
走了没有多远,就听见那个女人尖声喊了一句什么,然后吴督军的大嗓门就响了起来,“算了,一个孩子,你跟她计较些什么,再说了,她……”后面的话听不太清,何副官的脚步明显地加快了,我和秀娥小跑着跟在他身后。
忍不住抬头看了何副官一眼,对他这个人的印象,一直都是恭敬有礼却很从容,吴督军那么大嗓门,也没见过他怯懦。丹青的冷淡,他也一直是礼貌相对。他给我的感觉,就好像我现在被他带着白手套的手握住的感觉一样,干净,不紧,却无法挣脱;说不上温暖,却很干燥……
正想着,他突然低下头看我,我眨了眨眼,他却微微一笑,放缓了脚步,然后说了句:“清朗小姐的嗓门很大嘛,我倒是不知道。”我脸一红,一旁的秀娥贼贼地笑了一声,“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我娘还老说我是个大嗓门,没个女孩儿样呢,刚才真应该让她听听清朗的嗓门,她以后就不会再数落我了。”
“呵呵。”何副官轻笑了起来。我假装生气地瞪了一眼秀娥,手里却握得越发的紧,秀娥就笑得更开心了。正笑着,前面有脚步声响了起来,何副官的笑声一顿,我和秀娥同时扭过头去看,不远处,张嬷正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茶盘,朝我们的方向走来。
她脸上写满了忧心忡忡,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时竟没注意到我们,只是皱着眉头,脚步走得却不快。我的目光落到了她手上,很普通的一个红漆茶盘,上面只放了一个红釉漆的盖碗儿。
我一怔,站住了,何副官顺势也停了下来,不知道他什么表情,只是仿佛听见他叹了一口气。张嬷捧着茶盘的样子让我想起了一个人——三太太,她生了二小姐将近十年之后,大太太才给了她个名分。
那个时候三太太激动地给大太太跪下行礼的样子我不太记得了,我只记得当时丹青不屑地对墨阳说了一句:“那碗茶就是名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