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安静地站在她旁边,直到上了车,一路上听着秀娥的一惊一乍。偶尔我会感觉到丹青在看我,有着探究的感觉,我却装作不知道。我就是这样,直觉常常会让我做一些自己也不明白的决定。而我的直觉从没出错过,所以从没去想为什么会这样做。
二太太、墨阳,还有丹青都问过我一个同样的问题:我到底在乎些什么?记得当时我只是笑,而他们却是摇头。他们不知道,我在乎的太多了,根本没法一一说出来,只是他们从未看出来。
我以为督军府就在西湖南边,因为车子一直沿着西湖向南走。直到到了一座大庄园门口,看上去没有徐老爷家的气派,但却要别致得多。张嬷和秀娥呆呆地看着,丹青原本没有什么表情的脸却阴沉下来,一瞬间,我以为看见了徐老爷。张嬷不明白为什么,我却看见了庄园上的匾——西子别院,这不是督军府。
我虽不太明白,为何没直接去督军府,而是来到这个类似私人庄园的地方,显而易见是有问题的。
何副官是个一脸精明的中年人,在火车站见到丹青愣了愣,脸上有了明了的意味,却没多说什么,只是毕恭毕敬地带了我们来这里。
进了正屋,何副官说督军现在公务繁忙,等晚上再来看姨娘。何副官说到这儿时,丹青的嘴角扭曲了一下,却点点头。何副官吩咐了下人好生伺候我们之后,就走了。
这屋子倒真是富丽堂皇,只是有些不搭调的感觉。张嬷倒也着实不客气,指挥着下人们开始归置我们的东西。丹青说声累了,转身就去里屋躺着了。
我和秀娥来到了说是给我的屋子。督军或许是听说了我是丹青的表妹,爱屋及乌,这屋子倒是比我在徐家老宅的要好得多。秀娥在屋里四下乱看,我也随她,安静地收拾自己的行李。秀娥正要过来帮忙,就听见张嬷叫她,冲我一吐舌头,跑掉了。
屋里立刻安静下来,那份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我现在才真的放松下来,不论在哪儿,只有这种安静平和才能给我家的感觉,这是属于我自己的天地。
晚饭时那督军仍没有到来,丹青松了口气,竟有了些笑的模样,还对我们讲了西湖醋鱼的典故。吃过饭,张嬷依然拿张杌子,坐在门口教秀娥纳鞋、缝衣,而我依然坐在丹青身边绣着一幅新的帕子。
丹青靠在软榻上,若有所思地看看我,又看看张嬷她们。偶然间我们的目光碰在一起,就默契地一笑,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时光,丹青又是那个我熟悉的丹青了,我暗自希望这时间停住。
一夜无梦,我竟在这陌生的环境里香甜地睡了一觉,醒来时天已经有些微光了,浅红色的朝霞映着窗棂。我没来由地心情很好,自己起来梳洗收拾,推开门出来,就想去找丹青。
丹青向来浅眠,这个时候一般也都醒了。路过侧房时,我放轻了脚步,秀娥向来爱赖床的,她要是睡不足,一天都没精神,我不想吵醒了她。来到丹青的屋子前,伸手去敲门,才发现门是虚掩的,不禁一怔。
不管有没有张嬷陪着睡,丹青向来都是别着门闩睡的。这时,里面隐隐传来一股我从未闻过的气味,在空气中若有似无地飘动。我愣愣地站在门外,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敢再去敲门。
门突然开了,一双大脚先迈了出来。往上是粗壮的腿,有我三个宽的腰部,络腮胡剃得只剩一片青色的下巴,还有一双凶巴巴的双眼,里面含着心满意足——一个像熊一般的男人正站在我眼前。
我愣愣地盯着那张威武的脸。这人抬了抬眉毛,转身轻轻地关了房门,突然弯下身子来,目光炯炯地盯着我看。我只觉得一时之间都不能呼吸了,好像被野兽盯住了一样,就那么一动不动地与他对视。
“呵呵,”他却突然轻笑起来,“很有勇气的小姑娘嘛,你就是清朗吧,云清朗?”我轻轻点点头,他直起身来,“你姐姐还在睡,别打扰她了。”说完走下台阶,身上的衣服也没穿好,就这样走了出去。推开院门时,他回头望了丹青的房门一眼,那眼中分明有着什么。
我当时看不明白,直到几年后有一个男人也像这样看着我时,我问他这是干什么,他有些无奈地笑着对我说,傻姑娘,这叫留恋。
昨夜发生了什么我并不十分清楚,我现在只感到了伤痛。身后传来动静,我回身看过去,模糊中是张嬷那无奈、心疼的脸孔。她看了看屋里,深深地叹口气,拿出手绢儿擦掉我满脸的泪水,伸手拉了我出门去。
临出院门,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猛地一哆嗦。张嬷低头问我怎么了,我摇摇头,刚刚竟仿佛看见丹青正站在门口,冷冷地向外看。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大少爷也早放了出来,可老爷还是赔了好大一笔钱,听说连土地都卖了一半出去。可丹青对这些毫不在乎,只是越来越淡漠,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那个大熊似的督军却对她好得不得了,弄了无数的玩意儿来给她,包括丹青想了很久的钢琴,他还请了一个老师每两天来教她一次。
弹钢琴似乎是丹青唯一高兴的事情,只有在音乐里,她才能忘了一切,仿佛她还是那个心高气傲、才华横溢的徐丹青,那个干净纯洁的徐丹青。
丹青对我这样说的时候,我正在读诗词,正好看到“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不知为什么,我情不自禁地看了丹青一眼。
看着她的样子,我心里很不舒服,可也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直到张嬷叫我出去帮一下忙,我放下书就出去了。等我回来,正要进屋,突然看见丹青正拿着我刚才看的那本诗集,脸上的表情扭曲得有些狰狞,我很害怕,悄悄地又退了出去。
到了晚上,丹青没事人一样,还和我讲笑话,我才放下心来。等天色晚了,我也就回屋去休息了。路上无意间看见一堆碎屑洒在一丛竹子下,好奇地走过去看,竟辨认出是我的那本诗集,被撕得碎碎的,碎得让我感到一股寒意不可抑制地冒了上来……我飞快地跑回屋子,用被子蒙紧了头,也不知过了多久就睡了。
时间过得很快,只要那督军不来,丹青也还是会笑的,我就见过好几次,督军悄悄地站在一旁,偷看着丹青的笑容,我想他是真的喜欢丹青的。可就是这样,我们也不能去督军府,因为督军的正房太太不让。听说这位夫人对督军是有过大恩的,督军强娶了丹青已是她的极限了,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督军带着丹青回大宅。
徐家已经很久没来过信了,似乎丹青和他们已没了关系。只有墨阳来了两封信,他对这种卖妹妹的事情都快要气疯了,可也鞭长莫及,无可奈何。墨阳在信里只说他不想回家了,现在他在上海,可这也是两个月前的事儿了。
有一天陪丹青练琴,她突然想起今天是我十三岁的生日,说一定要好好地热闹一下。好久没看见丹青那么高兴了,我很开心,一旁的秀娥和张嬷也鼓噪着,娘儿俩忙着去吩咐下人们准备。
丹青让我去换件喜庆点的衣服,我笑着去了。回到屋里,在我不多的衣服里找出了一件,虽是过年时做的,不过从没上过身儿,红艳艳的,总也找不到机会穿。
就是它吧,我把衣服穿好,正要出门,突然心里不舒服起来,摇摇头,还是快步地往丹青屋里走。刚到门口,就已觉得气氛不同了,我顿住了脚步,隐隐地听见里面张嬷在哭泣。
过了一会儿,我推门进去,看见丹青正站在窗边,脸上有着微笑和悲伤两种奇怪的情绪。张嬷只是低着头哭,见我进来,秀娥悄悄地蹭了过来,在我耳边轻声说:“老爷去了。”
我愣在了那里,那个阴沉的老爷,那个教我读书的老爷,那个自己一人怀念着二太太的老爷竟然去了。
屋里的气氛沉闷喑哑,我的心突突地跳着,为什么会这样?难道还有……“哗啦”,外面突然传来响动,好像是什么东西从房上掉了下来,我的心突然不再乱跳了,可丹青却突然大步地走出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