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群人该不会是看出我手里有东西, 于是有意做出如此姿态,好让我放松警惕吧?
——脑海里飘过这样的念头。不多时,又被打消了。
大约是跪在地上的时间太长, 几人当中有一两个抬起眼睛,悄悄看我。我与他们目光相对, 原先又是紧绷,甚至往后退了一步。大脑又开始转动, 琢磨要不要趁这个机会再拉开与恶人们的距离。这时候, 恶人再度开口,语气里带上担忧, 却依然显得情真意切,还是喊我“少主”。
我终是意识到,他们好像并非诈我,而是真心恭敬。
可是, 为什么会这样?
我晕晕乎乎, 不期然地想到自己一路过来所见所闻。他们先是追我、追谢玉衡,而后说有人劫持了……啊,“劫持”了我……
“少主, ”在我回忆的同时, 为首的恶人膝行向前, 满脸焦灼担忧,“您究竟是怎么了?那贼人是对您做了什么!?”
我默然良久,问他:“你是谁?”一顿, “你说的‘贼人’, 又是谁?”
这不是在怀疑谢玉衡。我告诉自己。只是我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我依旧警惕的目光当中,地上的几人又惊又诧,神色里慢慢又多了怒火。
我听到他们在义愤填膺, 说“贼人”果真对我下了毒手。原来他们也看出来,我失去所有记忆,无法分辨他们的身份。
于是,维持着跪姿,他们开始给我讲故事。
那真是一个很长的、与谢玉衡口中完全不同的故事。
他们的确是太平门人,我也是。
我并非某个酒楼掌柜的儿子,而是所谓“太平掌门”之养子。其实与我一样的养子还有许多,不过武功最高、最被掌门看重的唯有我一个。按照他们的形容,“掌门待少主犹如亲子”。
我甚至有幸,得到一个与掌门一样的姓氏。他叫沈通,我叫沈浮。
名字也是一开始就起的,从来不是“因家人爱重,于是起名为‘福’,又自己改成‘浮’字”。
我听着,手脚冰凉,脑海里一时是谢玉衡的笑,一时是“他当真骗了我吗”的茫然。
半晌,我轻声问:“而后呢?”
“而后,”太平门人——他前头倒是没忘自我介绍,说自己名叫“王霸虎”,“半年之前,少主亲率我门之人自逍遥帮手中夺得神弓。掌门大喜,说要传授少主《通天诀》的最后一层。不过在那之前,他要先闭关些时候。
“少主同样大喜,恭敬地送掌门闭关。再往后,咱们太平门,便是由少主说了算的。
“神弓也按照少主的吩咐,被好生供在门中。只等掌门出关,便要与少主一同参悟弓上所谓‘独步天下’的法门。”
哦。我面无表情地想。看来谢玉衡虽然骗我,但也不是一句实话都没说。
“只是,”王霸虎话锋一转,嗓音从原先的振奋,变得多了几分沉重,“下头有人脑子不清,竟将神弓藏于我教的事情泄露出去。少主虽然及时将人揪出,却也……无力回天了。
“那之后,总有人入我门中,欲要偷得神弓。好在咱们兄弟历来警惕,其中大多都在外围就给抓获。不过,还是有那么一两个,一路摸到门派深处。其中,便有那挟持少主的贼人!”
说到最后,他再度义愤填膺。听语气,恨不得将谢玉衡生吞活剥。
我眉毛不由压下些许。两种不同态度在脑海中打架,一边喊“沈浮,你在想什么,那可是谢玉衡,他怎么会和你说假话”,另一边喊“太平门人讲的才是实话吧?否则的话,他们已经把我包围起来了,想动手便能直接动手,何必多此一举呢”。
最终,这些声音又变成一句“而后呢”。
嗓音都是沙哑的。
“说来也是少主机警。”王霸虎继续道,“那日贼人刚刚潜入神弓所在之处,便让少主察觉!他们共有两个,其一不敌少主盖世武功,三招两招便被废了。少主便下令,将其收押在牢中,日后好去审问。另一人却狡猾,不但盗走神弓,还——还重伤了少主!”
“重伤?”我忍不住重复。
“是。”王霸虎恨恨道,“我等去得迟了,只见到少主与那贼人交手,又叫那贼人拉着一起跌下山崖。我们自是大惊,第一时间便要去营救少主,可是……”
脸上的犹豫开始清晰。
我眼睛眯起一点,王霸虎身形立刻一颤,拜下道:“少主赎罪!并非我等胆怯,只是那山崖的确颇高,咱们门中兄弟从旁侧绕路,稍稍费了一些时候。”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轻,“总归,到我等寻到少主待过的痕迹时,少主已经不在崖下了。”
也不光是我“不在”,谢玉衡与坠日弓同样失去踪影。
接下来的事情便很简单。以王霸虎为代表的一众太平门人出现分歧,一部分想要去寻闭关的老掌门,请他出面主持寻回神弓之事。另一部分则主张直接离开门派找我,只要把我平安救出、将坠日弓顺利带回,前面的事情便可以说没发生过。
而此刻王霸虎既出现在这儿,又对我恭恭敬敬,足以说明他选择了后一种方案。
我眼睛闭了闭。短时间内听到太多信息,其中内容还和我从前的认识冲突如此之多,以至于我头脑“嗡嗡”做响。感情上,自然还是更愿意相信谢玉衡。可理智上,又有其他心思冒头。
至少王霸虎对我的恭敬、恐惧,都不像是假的。从接收到我目光时的诸多细微表情去看,他是真的很怕我不满他的安排举动,于是对他出手。
“你们一路追寻,”我叹息似的说,“而后终于找到了我,是这样吗?”
王霸虎脸上出现些许激动,“是,正是如此!少主——”
我嘴巴张了张,想说一句“我的确不记得从前的事”,又到底受谢玉衡影响太多,对太平门人怀有警惕。
正踟蹰时,远方忽然传来一声炸响。
我与几个太平门人一起愣住,本能望向炸响传来方向。耀耀天光之下,似有火光在空中闪烁。
“烟花”两个字刚从我脑海中冒出来,王霸虎已经叫道:“是龙哥的信号!怕是他们遇到什么麻烦了!少主,咱们?!”
他满脸焦灼地看我。哪怕再没更多话,我也意识到,这是想让我过去救人。
我眼皮跳了跳,却又想到了谢玉衡临走时的话。除了“说服师门上下”,他的另一个重点便是“引走太平门恶人”。不单如此,他把身上所有银钱、所有药物、所有我能用到的东西都给了我。这难道不是真心实意地关怀?难道要说他是装模作样,并非真的想要我从乱局中逃离,而是仅仅想要麻痹我?
就连那句“我也很喜欢你”,同样是假话吗?
我不愿相信,心头天平再度止不住地倾斜。团团疑问化作迷雾,将我牢牢笼在其中。其中又有一点是清晰的,正是我从睁眼见到谢玉衡之日起便存在的好感。
然而,然而。
“少主。”王霸虎的语气当中带上哀求,“龙哥历来对您忠心耿耿,此番出来寻您,便是他一力主张。足足一个月工夫,他不舍昼夜地赶路,便是为了您能平安啊!”
我浑身一震。
有模糊画面闪入脑海,正是此前还在镇子上时我曾做过的一个梦。先是在一片房屋中行走,再往后,我推开一扇门,见到屋内一把金光灿灿、明亮若朝阳的弓。“坠日”两个字出现在我脑海当中,吸引我全部注意力。不过随着我靠近它,它开始暗淡,显露出旁侧的人影。
是谢玉衡,与一个我并不认识的人。他们拿了弓便要走,可惜遇到了“太平门护法”——真的是“护法”吗?还是根本就是“我”?
我想告诉自己那只是梦境。既然我日有所思,夜间见到此番场面便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然而紧接着,又有一个声音冒出来讥讽,说“照你这么讲,那个谢玉衡被蜜蜂追着乱跑的场面也是梦里才有,你前面如何就相信了”。
我——
我无法反驳。
手指颤抖,身上颤动。谢玉衡的笑容在脑海中一点点变化,从温暖喜悦化作冷酷嘲讽。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出现了,是“兴许他前面给我东西并非在关爱我,只是想让我离开。披上一层‘喜欢’的外衣,便能让我什么也不顾”。
“少主!”王霸虎又叫,“若非走投无路,龙哥定不会用到那信号的!……少主啊!”
我听在耳中,终是道:“去看看吧。”
不只是去救人。一片冰冷当中,我这么告诉自己。我要亲自去看,要亲耳去听。谢玉衡是爱我,是恨我。是真心对我,还是有意欺我瞒我……
我都要知道。
“是,少主!”王霸虎却不知道我那样复杂的心思,见我同意,便振奋起身,招呼身后群人,“咱们走!”
我深呼吸,收敛情绪,开始与他们一同行进。
这一路花了不少时候。还是那句话,林中路难走,信号出现的方位与我等也绝不临近。废了好大工夫,我们终于靠近烟火发出的地方,同时听到阵阵打斗声响。
此地林木倒是不如其他地方茂密。隔着一段距离,我已经能看到穿行在树干之间的玉色身影。
竟是不止一个。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我眼皮又跳了跳,打起精神去分辨。
虽然穿着十分相似的衣服,但这些人高矮不同,还是很容易排除他们的身份。这个不是谢玉衡,那个也不是……啊,找到他了。
他是侧身对我,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前方对手身上,半点儿没察觉林中新出现的敌人。一柄长剑被他使得威风凛凛,转眼又给他身前之人添上新伤。后者本就虚弱踉跄,被他刺中手臂,更是连武器都拿不住。谢玉衡趁势将对方的刀打落,这还不是结束。长剑在空中闪出一道光影,再之后,直接没入那太平门人胸膛!
我瞳仁不禁收缩,胸前跟着微微一痛。
并非有人伤我,倒像身体被所见场景激出本能。来不及细这份疼痛为何如此清晰、仿佛是我真正经历过,身旁众人已经按捺不住,朝前扑去:“狗贼,拿命来!”
我来不及制止他们。不过,都到了这一步,我大约也不是真能、真要阻止他们。
正恍惚时,几道玉色的影子已经听到动静,朝我等转身。
其中包括谢玉衡。
他的剑仍在另一个人胸膛里,白皙的脸颊上沾着丝丝缕缕鲜红痕迹。
本是肃杀的样子,见到我,脸上的冷酷竟似裂开了一样……多奇怪,我竟然真能影响他吗?
我模糊地想,身子依然定定立在原地。因为疲惫,伤痛,或者只是因为心灰意冷。总归在此刻,我没有半点儿和他计较的力气。
这样情形当中,他却是朝我来了。先把手中剑拔了出来,又溅了自己一身鲜血,谢玉衡却半点儿都不在乎。在靠近我的过程中,他还拦住了另一道玉色身影。两人简单交锋,我没去听,没去分辨,只见他提着剑走向我。
他要杀我吗?——有这个认知的瞬间,我浑身的血流都奔向大脑。见他对我抬起兵器,然后……用自己身体挡住我,低声问:“沈浮,你怎么过来了?”
我看着他,一言不发。
谢玉衡:“是他们捉住你、胁迫你过来吗?不要怕,待会儿听我的就好。”
真奇怪。我想。都到了这种情况,他竟然还能露出与从前一般的、仿佛想要抬手摸摸我脑袋的姿态。只是动作到一半儿,又仿佛想到了什么,侧过脑袋往背后望了一眼。
我无师自通,淡淡说:“他们都打着呢,没心思注意你我。”
谢玉衡眨了眨眼睛,再扭过头时,看我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审视。
“你还好吗?”他问。语气分明还是关心,可我已经从里面听出了其他东西,“那群太平门的恶人是不是和你说了什么?你不要相信……”
我打断他:“谢玉衡,我胸口有一道伤,是你干的吗?”
他一愣。
我清楚分辨出,在前头话音落下的瞬间,谢玉衡浑身一震,眼里审视在短短时间里变得更多、更清晰,像是已经认出我不再受他欺瞒,却又不知道如何对我。
这个念头让我又悲又怒。对他的感情不是假的,可愈是这样愈让我觉得自己可笑。细细想来,我对江湖、对太平门的所有认知都来自于他。他说太平门不是好人,我便相信了,与他一起逃跑。可是在这个过程中,我始终没有接触到来自另一方的声音,始终被谢玉衡藏在隐秘之地。直到此刻,终于知道另一个角度的事情。
“你到太平门偷走神弓,”我平缓地、一字一顿地说,“被我发现,受我追杀。咱们一起坠落山崖,我伤重、神志不清,于是被你骗走。谢玉衡,可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