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味堂”是塔状建筑,最下面一层面积最大,逐层往上递减。
每一层檐角下,都挂着一串串竹筒状的风铃。
风铃,又叫护花铃。
微风拂过,风铃叮当,惊走飞鸟,可以保护楼廊下种植的花花草草。
“至味堂”没有室外观景走廊,但是窗外都建有长条状的小花圃,里边种着五颜六色的花朵。
客人酒兴正酣时,推开窗子,便有花香扑鼻而来,花朵摇曳生姿。
杨沅借助一些由萧千月打造的精巧工具,手脚并用地在“至味堂”外面上下攀爬着。
由于他本来身手就不错,再借机械之力,竟是如履平地。
他攀登到“至味堂”的“塔尖”儿下,蹲伏在那里,就像一只脊兽。
塔尖状建筑的四周,用绳索拴系了一圈,共有八只木桶。
杨沅自腰间拔出一口手刀,狠狠一刀,刺进那木桶的底部,当刀再拔出时,里边便有汩汩的液体开始流了出来。
杨沅如法炮制,悄无声息地移动着,将八只木桶逐一刺穿,湿稠的液体便沿着楼瓦,向四下里缓缓蔓延了开去……
……
春风楼这边,观众们如痴如醉。
他们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听觉、视觉的一场盛筵,
他们见证了一种全新的伟大文艺的诞生。
从整个故事一开始,金戈铁马之声,风雨雷电之声,就由“春风楼”请来的几位唱“隔壁戏”的高手给一一模拟了出来。
在此之前,口技是口技,戏剧是戏剧,戏剧中根本没有这么多的拟声,
而今天的表演,竟把两个行当揉合在了一起,让人产生了身临其境的感觉。
以前的万马千军,弄几个龙套挥着小旗在台上比划几下,大家也就心领神会了。
而此刻,却是台前站着几個小校,幕后有千军万马逼真无比的厮杀声扑面而来。
台前的几个小校,不再是代表着千军万马,他们只是千军万马的战场上,一个小小角落里的画面。
尤其是杨沅帮玉腰奴设计的一场“雨夜诱太师”的戏。
颜太师被安排在一处禅院中,又是年高德昭的一位太师。
如此一来,不但在剧情上颇有“诱僧”的禁忌感,令人格外刺激,他更是把声光效果运用到了极致。
台下灯火本就是熄灭了的,当演到这一幕时,台上的灯光也全部熄灭了。
然后,就有一束光,打在了玉娘身上。
她在如墨的夜色中款款走来,就只有这一束明亮的光,打在她的身上。
她想不成为全场所有人的焦点都不行。
台下顿时一阵轰动。
对我们现代人来说,从小司空见惯了的“追光”,在这个时代是根本没有人见过的。
他们也没有现代的灯光设备去实现这一效果,自然也无从想象。
但,杨沅把它搬上了舞台。
舞台下观众看不到的高处木梁上,一个人一手持火折,另一只手举着灯。
在他后边,还有一个人配合着。
他手中拿着一个喇叭状的东西。喇叭状的东西内侧,糊了一圈锡箔纸。
把这糊了锡箔纸的大喇叭往前一凑,罩在灯上,便形成了一束投光。
仅仅靠这一盏灯,光亮度是不够的。
但是在他们左右,还有两组人,三组光,投射成一束,便形成了足够使用的追光。
这是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幕后隔壁戏的艺人模拟着风声、雨声、雷电声。
追光效果,将众人的注意力只集中在了颜太师和美貌优伶两个人的身上。
当这场戏演到玉娘试图色诱太师的时候,被太师推拒了一把,一下子打翻了桌上的灯。
于是,桌上的灯还有头顶的追光,一下子全都消失了。
舞台上顿时一片黑暗。
众看客还以为是表演有了失误,刚刚骚动起来,一道闪电便乍然亮了起来。
幕后的隔壁戏艺人随之用口技发出一声轰隆隆的惊雷声。
而舞台上,那玉娘已如蛇一般舞蹈,玉腰奴最引以为傲的小蛮腰,在这一刻,扭出了奇妙无比的韵律。
可闪电的光芒能持续多长时间?
光亮,一闪即逝。
问题是,雷电在这时也频频炸响了。
一道道闪电不停地亮起。
木梁上边,持灯人一只手持灯,一只手持盖子,不停地开合喇叭口,将光芒断续地照射下去,模仿着雷电的光芒。
众所周知,无良导演在需要一个角色尽情展露妖娆的时候,他会尽量运用“频闪”效果。
比如,在舞池中,灯光一明一暗间,你看到的是一个活力四射的美女不同舞姿的“类定格”画面。
恰因为画面不连贯、不完整,不仅格外具备冲击力,而且会通过你的大脑自动去做最完美的补全。
同时,一闪即逝的美丽画面,会叫你在目不暇接中更加目不转睛。
如果是在无法运用舞池灯光的场合,他们也会利用快速的剪接,把惊鸿一现、春光乍泄体现的淋漓尽致。
这其中,关键之处就在于一个“一”,一个“乍”,给你的同一画面绝不超过一秒。
这种频闪效果,在司空见惯了的现代人眼中,都是十分惊艳的视觉效果。
更何况在座的这些达官贵人不但没有见过,他们甚至不可能想到,会有人能呈现出这样的效果。
更重要的是,恰因为一瞬即逝的美,不但把那美十倍地呈现出来,而且就算一些卫道之士看了,他也说不出什么来。
因为那一刹那的惊艳,你除了惊艳之感,实际上看不到具体的什么,你甚至无法形容出来。
台下的看客们,一个个摒住了呼吸,激动的脸庞涨红。
在这一场,这种全新的戏剧模式,封神了!
……
杨沅将八只木桶刺破,任由那液体泄出,向着塔状建筑的四面八方一点点流淌过去。
液体铺满最高一层的屋脊,接着就流淌到下一层,然后继续蔓延、继续滴落。
杨沅依旧如一只脊兽一般,蹲伏在“至味堂”最高处。
他两眼放空,似乎在俯瞰着满城灯火,却又似什么都没看。
他的脑海中,一遍遍闪过的,是他见到杨澈以来的点点滴滴。
有没有血缘关系,很重要吗?
他早就不纠结这件事了。
杨澈就是他的大哥、他的胞兄,他心甘情愿为其舍弃性命的人。
八只木桶里的液体快要淌光了。
那是火油。
火油,也就是石油,很早就被人类发现并运用了。
我们后世所熟知的它的用处,就是用于战争,那时它被称为“猛火油”。
但实际上,这个时代的人对它的应用已经不止于此。
有些人家会用它来做灯油用于照明,并赞誉其燃烧光明如膏。
还有匠师用它来制作墨锭,制作出的墨,黑光如漆,松墨远不及也。
此外,还有医师用它来配制成药,用以治疗疥癣等疾病。
所以,要在民间搜罗火油,并不困难。
在和慕容湮儿交谈中,了解到沈鹤此番饮宴原本是由“至味堂”提供酒水的消息之前,他就打算在这楼顶用火油了。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才冒用身份,往楼中也送了“酒”。
用药是不可能的,掏空十座药店,他也搞不到麻翻这么多人的足够份量的药。
况且,酒有饮多饮少,有饮早饮迟,先有一人倒下,就会引起所有人警觉,不好把握时机。
这种简单粗暴的办法反而更有效。
杨沅站了起来,矮着腰身,沿着没有被火油浸染的一道弧脊向下挪动过去。
他用小巧的抓扣工具抓住屋檐,轻巧地翻了下去。
檐下的风铃因为被火油打湿,铃声已不再清脆。
微风拂动下,风铃的声音都有了一种凝滞感。
……
“春风楼”里,故事仍在继续。
玉娘的美丽与妖娆,打动了全场所有的看客,却没有撼动颜太师的心志。
玉娘更被颜太师霁风朗月的气节所打动,她本就是因为战争动乱,家境破败,这才沦落为优伶,何尝愿意这天下动荡。
所以,她反被颜太师感动,拜他为义父,暗中策应照顾,替被软禁的颜太师传递消息。
她希望在她的帮助下,能让这战乱就此平息,让无数将要破败的人家避免灾难。
可是,最终功败垂成,秘信被李希烈派来监视她的义子王凡截获。
眼见劝降无望,李希烈便命义子王凡将颜太师缢死。
早就垂涎玉娘美貌的王凡更趁机威逼玉娘就范,心如死灰的玉娘假意答应下来。
王凡在禅院中大排筵宴,让玉娘当众歌舞,炫耀自己要抱得美人归的时候,早就暗中做了准备的玉娘,一把火点燃了整座禅院。
红绸模拟的浓浓烈焰中,叛军将领们惨叫奔跑,丑态百出。
早已心萌死志的玉娘娉婷于烈焰之中,展示着她最后的美丽。
歌声响着:“戏一折,水袖起落,唱悲欢唱离合,无关我……”
那凄婉优美、新颖无比的唱腔,在这样一副画面中,一下子拉扯住了所有人的心,让他们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乱世浮萍忍看烽火燃山河,位卑未敢忘忧国,哪怕无人知我……”
“台下人走过,不见旧颜色。台上人唱着,心碎离别歌……”
戏名“痴伶”。
这一刻,所有人都痴了。
向来见不得人间悲剧的恩平郡王已然是泪流满面,却没有拍案而起,更不曾发作一声。
……
皇城卒袁成举尝试了很多法子,都无法再回到二楼以上去。
要不要……尝试一下挂在窗外?
一计无出的袁成举忽然想到了这个点子,于是他走出了“至味楼”,绕到后边一处僻静处,抬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