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荣禧堂上,王夫人端坐在大堂首位,阴沉着脸,正对着堂下半躬着身子的江代荣问责。
“江总捕,如今已经这许多天了,每日里只见你反复找人问话,怎么不见有半点结果?”
“我早说过,这些人你可以尽情拷问,无须担心后患,你总拿话语搪塞我。”
“我知道你不想得罪那些小人,但你需清楚,这家中谁在主事,你此案该向谁负责。”
江代荣见王夫人满面怒容,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便故作苦色拱手道:
“夫人,其实小人早就有了些眉目,只是此事之中或许干系到贵人存在,是以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不敢胡言乱语。”
“贵人?”王夫人听到之后,便浑身一震,身体不由得向前一倾,急忙问道:“你的意思是,这案子是有家里人暗中主使的?”
江代荣便分析道:
“据小人探查,那遗失的黄金虽然看着少,不过一小箱,但却重达万两,绝对不是一个人能够一次运走的,必定是多次或者多人所为。”
“但无论是多次,还是多人,都不是普通奴仆能够做得到的事情。”
“再者说来,那万两黄金,岂是普通人能够吃得下的?”
“是故,此事背后必有贵人主使。”
“小人心中已经有了怀疑对象,但没有确凿证据,不敢胡说。”
王夫人此刻满脑子都是金子,哪里还在乎什么证据不证据,当即一拍桌案,厉声喝道:
“我们是家中做事,又不是衙门审案,要什么证据?”
“你只管说来,该如何处理,我心中自有分数。”
江代荣便低声道:
“府上的总管赖大只怕脱不了干系。”
“赖大?”听到这个名字之后,王夫人心头顿时便是一跳。
这赖大乃是贾母的人,贾母靠着赖大夫妻来掌控府中事务,权力甚大,便是宝玉等少爷小姐,见到赖大都得叫声赖爷爷。
听到涉及此人之后,王夫人也有些麻爪,不敢胡乱动他。
但仔细斟酌再三之后,王夫人却不觉得背后的主使会是贾母,毕竟这个家都是贾母的,想用钱直接开口便是,根本不需要用这许多手段,多半是赦大老爷之流的和赖大暗中勾结,才做出这等事情。
想到家中一直暗中谋划的移爵事宜,王夫人不由得心中热切起来,想要趁机生些事端出来。
“此事我已知道,你再继续调查下去,争取找到更多实证,若有人暗中阻挠你查案,便速速报与我知。”
江代荣便躬身应了,告退而出。
盘算了许久之后,王夫人便起身前往荣庆堂,去见贾母。
见面之后,王夫人先是嘘寒问暖一番,然后才开口说道:
“原本是不想打扰母亲清净的,只是此事干系太大,媳妇也不敢擅专,只好前来请示,请老太太给拿个主意。”
贾母知道定然是金砂案的事情,便叹息着问道:
“可是抓到了那暗中生事的贼人,却是哪个不成器的东西?”
王夫人便低声道:
“目前江总捕只查到赖大的身上,却不曾找到真凭实据,后面的人更是不敢再查,不过能使动赖大的人,在府中也没有几个。”
听了王夫人意有所指的话,贾母顿时也怀疑到贾赦这个不招她喜欢的大儿子头上,当即气得一个劲地将拐杖往地上顿,破口骂道:
“真是丢人现眼的东西啊!”
“为了点金子,便连点体面都不顾了,居然做出这等事情来!”
见到贾母在那里捶胸顿足,王夫人便在旁边低头一语不发,等贾母发泄了半晌之后,才低声劝道:
“江总捕那边也没有真凭实据,说不得是误会也未尝可知。”
“这赖总管也真是的,无端的却这般为虎作伥作甚,他若不肯帮忙,别人如何能做出这大的事情来。”
她这话便恍如火上浇油,贾母反倒更加愤怒。
这赖大是她的人,结果却背着她为自家大儿子做事,把她蒙在鼓里,这是想要干什么?
“哼,我还没死呢,这个家轮不到他来当!”
贾母怒哼一声,让鸳鸯去传赖大家的过来。
不多时,赖大家的便匆匆赶来,进来后便跪倒磕头,“见过老太太,不知您有何事吩咐?”
贾母也不让他起来,便冷哼一声,劈头问道:
“那金砂现在哪里?”
赖大家的一愣,随即意识到不对,急忙抬头摆手否认道:
“老太太,这金砂可不是我们掉包的,您可别信他人的挑拨!”
贾母本来还想着,让她家把金砂交出来,然后小惩大诫一番敲打敲打便算了,可如今却见她不肯承认,心头便非常不悦,便顿着拐杖道:
“你们夫妻随我多年,我一直当你们是个忠的,便是你们有什么错处,我也都包容了,你这般说话,却是翅膀硬了么?”
“怎么,以为老婆子快死了,这府里要换个人当家做主了?”
赖大家的吓得魂飞魄散,急忙一个劲地磕起头来,口中哀哀告饶道:
“老太太莫要这般说话,可折煞我们了!”
“我们全家都备受老太太大恩,便是每日吃饭之前,都要先感谢一番老太太恩德的,哪里敢做这些背主的事情?”
“只是这金砂掉包之事,真的和我家无关呐!”
贾母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只见这赖大家的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满脸委屈和害怕,不太像是在撒谎,顿时心头又起了疑心,扭头对王夫人道:
“你且把那江总捕请来,与她当面对质。”
王夫人便出门,让人去叫江代荣过来。
很快,江代荣就到了,跟贾母见了礼,贾母便指着赖大家的道:
“这赖大家的便在此处,你可与她当场对质。”
江代荣听了,便掏出了一大摞的证词,双手捧了上来,“老太太,这些都是相关人员证词,请您查验。”
这些天来,江代荣在对那些涉案之人的审问过程之中,通过各种手段,暗示、引导,早就准备好了一应的“证据”。
整个过程不曾有任何拷打或威胁的行为,便是那些提供口供之人,被叫来确认,也会承认自己供述的都是实情。
单独看这些证据,都没有什么问题,但全部合在一起,便难免会怀疑到赖大的身上。
江代荣乃是公门中的老人,这等事情早都做得惯熟了,如今不说这证据天衣无缝吧,也绝对不是贾母这等人能够察觉出破绽来的。
贾母简单翻看了几眼之后,便也信了,当即怒气冲冲地把这些供词往赖大家的面前一摔,怒道:
“你自己看!”
赖大家的拿起供词,惶恐地道:
“老太太,我不识字,看不得这个。”
贾母便一指鸳鸯,“你去念给她听!”
鸳鸯便上前取了供词,一张张的念,没念几张,赖大家的就已经满面苍白,连呼冤枉。
“冤枉啊,老太太,这定然是有人冤枉我们!”
江代荣便拱手道:
“一应供词都是涉案人员亲口招供,不曾有严刑拷打等行为,请老太太明察。”
“这所有供词上面都有人证,可叫来当面询问。”
赖大家的便愈发害怕了起来,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急忙叫道:
“老太太可把我当家的叫过来问,我实在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贾母便又让人去叫赖大。
赖大如今年岁已高,早就不当值,仗着有自家媳妇在府里盯着,每日里大半时间都不在府中,只在自家宅邸里面做那逍遥的老太爷。
往日里都没什么,可今日却撞到了枪口上,被贾母派人叫,那送信的快马去赖府报信,赖大又急忙坐车往贾府赶,这一来一回,就有大半个时辰,让贾母等得心焦,也愈发不满起来。
在路上赖大就已经知道了事情的详情,心中暗怒的同时,也在害怕。
他做了一辈子奴才,知道对于奴才最危险的是什么事情,那就是主子不信任你了。
只要主子信任你,你犯什么错,都可以原谅,但若是主子不信任你了,那你出门先迈左脚都是罪过。
现在那狗日的江代荣,把一切矛头都指向了他,明显不正常,背后若是没有主使,那才是怪事。
但不管他背后的主使是谁,只要贾母信得过他,他就能够安然无恙。
这赖大也是个果决的,到了贾母这边之后,不等贾母动问,便一个头磕在地上,老泪纵横道:
“老奴有罪,不该一时贪心,掉包了库府里的金砂,情愿把金砂都还回来,只请老太太看在老奴一家多年劳苦份上,饶老奴一命。”
他这么一搞,连江代荣都惊了。
这家伙这么配合的吗?
我这摆明了是栽赃啊,他居然就这么认了?
可随即就听赖大继续哭诉道:
“老太太明鉴,老奴也是见到那薛家的金砂被人掉包之后,不合起了贪心,才做出这等蠢事。”
“自从当日犯蠢之后,老奴便后悔不及,想着改日便再还回去,可还不等落实,事情便发了。”
“这事只老奴一人知晓,家中诸人全都不知,却不是有心欺瞒老太太。”
果然,听到赖大这般一说,贾母的脸色反而便好看了许多,却依旧顿了下拐杖问道:
“这事情真是你做的,而不是代人受过?”
“此事干系重大,你可要想好了之后再说。”
赖大知道贾母最担心的,是他这个奴才另有主子,不听她的话,哪里会中这般的浅显陷阱,只是一个劲地摇头道:
“这是老奴年老糊涂,一时猪油蒙了心,才犯下的过错,不敢胡乱攀咬他人。”
果然,见到赖大把一切事情都自己担了过去,案件之中不曾涉及到贾赦或其他人,贾母便愈发放心了起来,只觉得一切尽在自己掌握,问题不大,便故作生气地骂道:
“你这老糊涂的东西,好好的大管家,居然做到监守自盗,真个丢死个人!”
“若不是念及你劳苦功高,便打发了你出府去,让你自生自灭!”
“回头马上把那些金砂还回来,这次便饶你一遭,再有下次,定然不饶。”
赖大见贾母这般大骂,心知这关已经过了,念及必须赔偿的那些“金砂”,心中不由得大恸起来,伏在地上放声大哭。
“老太太恩德,老奴没齿难忘,最多几天时间,便把那金砂都还回库府。”
“只是还请老太太明鉴,这府内的金砂,是老奴掉的包,可那薛家的金砂,分明便是他家自家人做的,却跟老奴无关呐!”
“哦?”贾母听完之后,眉头顿时一挑,仔细想了一下后,便点头认可道:“我家的金砂,是我家的内贼做的,那薛家的金砂,定然也是薛家的内贼做的。”
“江总捕,我家的案子,已经结了,回头自有谢礼送上。只是这薛家的案子,是否还要继续查下去,你自去与那薛老爷商量便是。”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经颇为明确。
因这赖大的应对,原有计划都已无用,江代荣听完之后,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进行,便只好躬身答应下来,想着回头再向展老爷请示一番之后,再做决定。
却说赖大夫妇回了家中之后,方才勃然大怒,找理由把那下人打了十多个,才稍微平复了些许心情。
赖大家的便过来抱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