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昨夜的事情,王夫人便做得有些过火了。
她居然把人给打死了!
不就是拿了你点金子嘛!
至于嘛!
那可是两条人命啊!
就那么给打死了!
再加上还有几十人被打断腿赶了出去的,就更加让人怨恨了。
这府里面的人都是沾亲带故的,再加上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所有下人心中难免对王夫人起了怨忿之心。
王夫人其实心中也知道这些,但金子当前,其他的东西都顾不得了,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下人么,总有办法安抚的。
再者说了,就算不满意,他们还能怎地?
敢起来造反吗?
当务之急是把金子这事情给摆平了,所以她才请了自家老爷出面,来宴请展老爷。
一方面她一个女人家,不方便和展老爷直接交往,另一方面,她也担心如今的展老爷贵为子爵,不给她面子,怕镇不住展老爷。
到了贾政院门口,远远地便见到宝玉在那里来回转来转去,便如同那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见到展老爷来了,他便急忙快步走了过来,急急问道:
“展大哥,昨夜我跟你借了多少金子?利息多少?”
展老爷便哈哈笑了起来,伸手拍了拍宝玉的肩膀。
“什么借不借的?”
“老爷我给你的金子,你便尽管拿去花用,不用还的!”
“至于究竟那金子有多少,我随手装了一箱,哪里知道有多重?”
宝玉心头一喜,拍着大腿叫道:
“我就跟太太说过,展大哥仗义疏财,不是那等见钱眼开之人,可太太偏生不信,真真枉做小人!”
展老爷便笑嘻嘻地搂着宝玉进了院子,贾政也得了消息,带着王夫人到了客厅门口迎接。
眼见宝玉和展老爷把臂同入,喜笑颜开,贾政顿时面色一沉,狠狠地瞪了宝玉一眼,喝骂道:
“不知礼的畜生,这般没有规矩,没的让人笑话!”
宝玉急忙缩回了手,噤若寒蝉站在一边,低眉顺目。
展老爷知道贾政这是做给他看的,便笑着说项道:
“政老爷勿需怪罪宝玉,我与他一见投缘,最喜他这般真诚待人,若是拘束了,反倒见外了许多。”
贾政听了心中开心,面上却依旧对宝玉吹胡子瞪眼的,只对展老爷道:
“贤侄莫要太纵容了他,这畜生本就生性顽劣,你若给他一分颜色,他便敢开个染坊给你来看。”
两人拿着宝玉做由头,说笑了几句,一并入内落座,左右上了茶来。
彼此都知道此次会面的目的在于黄金,但惯例得闲扯几句,不好直入正题。
贾政知道展老爷不学无术,跟他讲诗词歌赋那是给人找麻烦,可展老爷擅长的世事实务他又不懂,也说不上话,便只挑拣些朝中的大事小情来聊。
“昨日保龄侯无端被参,不过些许小事,却引来群起落井下石。”
“如今朝中诸官,真个道德败坏,只有一片私心,半点风骨都无了啊!”
“我已写就了奏本,明日便上奏朝廷,为保龄侯详细分辨,以正本清源。”
眼见贾政摇头叹息,面上一副感叹人心不古的样子,展老爷便暗自冷笑,怪不得都说这贾政是草包,这般明显的事情都看不明白,政治素养真是太低啊!
看在他女儿和儿媳妇的份上,展老爷便好心劝告道:
“此次保龄侯被参,那忠靖侯都只在旁边坐视,不曾开口,政老爷便该知道,这众官背后,必有来头,极可能便是今上的意思。”
“如今贾府圣眷正隆,今上多有拉拢,政老爷实在不宜逆着今上的意思行事。”
“依小侄之见,政老爷不妨便顺水推舟,向今上表明态度,以后唯今上马首是瞻,与四王八公划清界限,定然能够取悦今上的。”
听到这事情背后是今上在暗中支持,贾政果然心中一惊,急忙问道:
“贤侄说此事是今上指使,不知可有内部消息?”
展老爷便摇摇头道:
“这种事情,只能看意会,哪里会有消息与你?”
“就算没有今上指使,也定然是众官揣摩今上的意图而自行发起,今上至少也是一个默许。”
听了这话之后,贾政长舒了一口气,笑着摆手道:
“贤侄这是杞人忧天了!”
“这朝堂攻讦,历来多有,贤侄莫要听到风便是雨。”
“若今上真对保龄侯不满,直接下旨申斥便是了,何必搞这许多小手段?”
见贾政不以为然,展老爷便劝道:
“这官场行事,还是谨慎一些为妙。”
“就算这次不是今上指使,但也不妨碍诸官表明立场,政老爷不妨也一并加入啊!”
“今上对于四王八公这些权贵家族不满,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政老爷早日表明态度,脱离太上一脉,转投今上,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啊!”
听完这话,贾政顿时心头不悦起来,淡淡地道:
“我家与保龄侯家乃是世交,本当守望相助,怎能落井下石?”
“至于四王八公,我们多年来互相攻守相望,才有如今人脉势力,怎么说弃就弃?”
展老爷便做最后的努力道:
“那忠靖侯与保龄侯还是一族呢,不也还是一语不发?”
“政老爷若是觉得不妥,不妨也跟着忠靖侯学,站在场外观望,不要下场参与。”
“哼!”贾政将茶杯往桌子上重重一顿,“贤侄管的也未免太宽了!”
“贤侄不曾入朝为官,自然不清楚,这朝中之事不比商贾做生意,得有大格局和长远眼光,事事都斤斤计较许多,只会让人人鄙视远离。”
行吧!
你贾家有大格局,有长远眼光!
我就多余多嘴!
眼见贾政油盐不进,展老爷悻悻然闭上了嘴,不说话了。
王夫人在旁见气氛紧张了起来,急忙转换了话题,道:
“之前宝玉跟展老爷借了一箱子金沙回来,这孩子也不懂事,连借了多少,利息如何都没问,实在是该打!”
展老爷便大度地摆摆手,道:
“君子有通财之义,我之前便与宝玉说了,这金子是送他的,不用还,更没什么劳什子利息。”
听了这话,贾政和王夫人也都愣了一下,但随即贾政便急忙摆手道:
“不可不可!”
“这一箱子金子,少说也有一两千两,这是多么大的一笔数目,我家如何能白要?”
旁边的贾宝玉却喜上眉梢,自觉没有看错展大哥,在旁边喜滋滋地道:
“老爷太太,展大哥乃是世间少有的品行高洁之人,最是仗义疏财不过。”
“你看展府的下人,便是那绣娘、酿酒师傅、铁匠的收入都高的不像话,整个京城里都找不到第二家,便知端地。”
“我之前跟你们说,展大哥这金子是送我的,不用我还,你们还不信,现在总该信了吧!”
“住口,小畜生!”贾政勃然大怒,对自家的废物儿子口水狂喷,“我平日里是怎么教导你的?”
“这般重的礼物,怎么能够随意接受呢?”
先把宝玉喷了个狗血淋头之后,贾政再看展老爷的眼神也不对了。
他才不信什么“仗义疏财”的鬼话!
若是一个商人不要金子,那他想要的东西就指不定是什么了,但一定远远比金子更贵重!
“贤侄的美意,我已经收到了,但是这金子是绝对不能收的。”
“这样吧,一会儿贤侄便把金沙都带回去,之前那一箱里面总共有多少两金沙,我们给补满,一粒都不少。”
送出去的沙子,展老爷怎么可能再收回来,当即便摆手道:
“这金沙是我给宝玉的,怎么能再拿回去?”
“而且我当时随便装了一箱,也不曾称重,不知重量多少,也没法计算。”
“若是政老爷不放心,那便算我借给宝玉的,日后还我便是,如何?”
听到不是送,改为借了,贾政的面色就舒缓了些许,点头道:
“那这金子便算是宝玉借你的,利息按照年息两成来算,明年便还你,如何?”
展老爷知道这两成是给他抹平人情的,如何肯收,只是摇头道:
“送出去的东西,又被我收回来了,如何还有脸面要什么利息?”
“若按小侄的意思,就以现今箱中依旧残留的金沙重量为准订立借据,无须利息,以一年为期归还就是。”
贾政不愿意平白落这个人情,便推拒着一意要给利息,展老爷就坚决不收。
最后王夫人在旁边看着金子眼热,从中调和着,双方达成了一致意见,以现有金沙重量为准,按年息一成复利来计算,三年后归还,双方订立契约。
这样算来,三年后,总还款数量比一箱子金沙只多不少,不会让展老爷亏太多,贾府就算留有人情,也不会亏欠太多。
等让人取过笔墨来,双方订立了契约,一式两份,各自收藏一份,方才皆大欢喜,重新落座奉茶。
这次再次闲聊起来,却不再说朝廷中事情了,免得再闹出不痛快来。
展老爷便把之前和宝玉商量好的事情说了出来,笑着道:
“我如今正在研究蒸汽机,此物利国利民,今上也非常重视,若是能够有所成就,定然少不了封赏。”
“我之前和宝玉商量过了,打算带挈他一番,让他跟着一并历练一下,学习一些事务经济之学,提升一下办事能力,他也答应了,如今只欠政老爷允许。”
“哦?”
听到自家那个最讨厌经济之学的儿子,居然愿意上进了,贾政惊喜莫名,转头对着宝玉骂道:
“你这小畜生,这般重要的事情,怎地不早点说来?”
宝玉缩了缩脖子,苦着脸道:
“昨夜回来之后,就被太太抓着金子的事情骂,我、我就给忘记了。”
“糊涂!这么一把年纪了,轻重缓急都分不清楚!这才是正事,区区金子又算什么!”
贾政骂完儿子之后,又殷勤地过来拉住展老爷的手,连连吩咐摆宴,说什么也要请展老爷好好喝上几杯,同时心中暗自后悔,若早知道有这回事的话,刚才的利息就不该给啊!
这般巨大的人情都落下了,那点金子又算个什么,还不如索性便把人情欠得大大的、多多的。
众所周知,愿意帮你的人,往往不是欠你人情的人,而是你欠人情的人。
若是能够欠下永远也还不清的人情,那简直就相当于永久性地抱上了一条大粗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