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七郎笑道:“怎么,我就不算是你同僚兄弟了吗?”
这两人外观一模一样,李成荫被真假双胞胎弄得眼花重影,见主上毫无反应,便随他们去了。
随行的通事姓康名思默,是韶王从长安带来的胡商后裔,精通多国语言。他长着一头棕色卷发,幞头包裹之下,仍有几缕不听话的卷毛从鬓角逃逸而出,为人诙谐散漫,倒与江湖人有几分相似之处。
因为李元瑛沉静寡言,康思默没有太多展示语言才华的机会,每当有新的乐舞上演,他便像报菜名一般,低声嘟囔几句。当琵琶声响起,歌妓轻启朱唇,他立刻报出:“凉州词。”
这是王翰广为传颂的绝句,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是描绘沙场征战的主题,节奏高亢激荡,动人心魄。
康思默在膝上轻轻打着节拍,听了一段,带着一丝揶揄对徐氏兄弟说:“听说袁典军禁止属下饮酒,恐怕你们就算有机会上战场,也体会不到‘醉卧沙场君莫笑’的豪情了。”
徐来轻轻叹了口气,霍七郎则一反往日轻佻,语气庄重地道:“这诗描绘的场景,恐怕不是将士们醉酒,而是沙场上尸横遍野,好像那些人全喝醉了一般。”
李元瑛回头瞥了她一眼,道:“我以为你不识字。”
或许因为易容材料遮盖,很难看清脸上细微的表情,她轻描淡写地回答:“只听过这一句。”
酒过三巡,晚宴气氛渐入佳境,契丹使臣开始正题,起身向主位韶王行礼,咕咕哝哝说了一番话。康思默终于等来了任务,振奋精神仔细聆听,然后向李元瑛传达。
“乌古可汗育有千金,正值芳龄,尚未许配。可汗深慕大王俊才,愿以此女联姻,缔结两国之好,不知大王意下如何?”
家令脸上露出“又来了”的疲惫神情,李元瑛以温和而坚定的语气回复:“乌古可汗的美意,本王深感荣幸。然我已娶正室,大唐律法素来没有平妻之制,我怎能委屈可汗爱女为妾室。愿两国之好,不因私情而动摇,望可汗海涵。”
康思默将李元瑛的意思以流利的契丹语传达回去,那几名契丹使者聚在一起商议了几句,再次开口道:“听闻大王尚无子嗣,我契丹女子善于生养,愿为大王添丁进口,以继香火。此乃两国联姻之好,望大王深思,以全可汗厚意。”
这话说得相当直白,康思默想委婉地润色一下都没办法,只能直言译了。霍七郎忍不住低声插嘴:“他们阴阳你生不出儿子呢。”
李元瑛面无表情,口唇微动:“我听得出来。”
正堂乐舞表演虽然没有终止,但双方交谈时,其他参会者皆屏息聆听,不知道韶王会不会因此恼羞成怒。
李元瑛反应极快,从容回复:“承蒙乌古可汗盛情,本王确实没有子嗣,然心意已决,不复求诸内室。闻可汗家族枝繁叶茂,如愿以一子相赠,本王自当视如己出,厚以待之,亦表邻邦和睦,守望相助。”
这一回在场与会者都听明白了,乌古可汗企图硬塞一个女儿给韶王联姻,而他却反过来跟可汗索要一个儿子当义子。送女儿和亲跟送一个亲儿子的价值自然大不同,契丹使者陷入混乱,低声讨论起来,一时难以做出决断。
这下无论他们答应与否,主动权都掌握在李元瑛手中。
在场之人无不佩服韶王反应机敏,无论荣辱,喜怒不形于色。刘昆听见他不仅拒绝了自己的女儿,连可汗的郡主也不放在眼里,一视同仁的冷傲,心境便平和了许多。心想这人最爱去燕都坊的外宅,可能还等着外室给他生儿子呢。
一场小小的风波过去,宴会继续进行。
霍七郎小声感慨:“原来没有战争时,也会谈和亲。”
李成荫道:“和亲与联姻永世无休,自当年东义公主出降吐蕃后,如今朝廷又在考虑与回纥结亲。”
霍七郎轻声问李元瑛:“那东义公主是你的姐妹还是姑母?”
李元瑛只缓缓摇了摇头,没有作声。
康思默往霍七那边挪了挪,轻声跟她嘀咕:“东义公主不是今上所出,只是宗室之女,册封公主后代嫁。当年吐蕃入侵河西,议和求亲时态度强硬,求娶今上与贵妃所出的万寿公主。今上怜惜爱女年幼,便选了个宗室女赐给封号,嫁了过去。”
霍七郎疑惑地问:“那吐蕃就答应了?”
康思默道:“人心都是肉长的,就算皇帝也舍不得亲闺女嫁去万里之外。自古以来,和亲公主绝大多数都是宗室女或者大臣之女。外邦心知肚明,称之为‘替身公主’。其实和亲之意根本不在于一个女子,只是交易筹码,重点是结盟和丰厚的嫁妆……”
李成荫再也听不下去,轻声呵斥道:“康思默,你的话比喝多了酒还多!”
康思默立刻缩着肩膀闭嘴了。
霍七郎怔愣许久,回想起许多年前,她刚到长安之时,正巧在朱雀大街目睹东义公主出降吐蕃的送亲队伍。她衣衫褴褛,光着脚挤在人群中,远远地望见华丽凤辇中有个人影,依稀哭得厉害,没想到那也仅仅是一个更高贵的替身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