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凤姐院。
正屋南窗炕上,铺着大红团锦软毡,王熙凤坐在炕上,背后枕着锁子锦靠背。
阳光从窗沿子上斜斜射入,照在人身上暖融融懒洋洋的,王熙凤正和平儿说着闲话,右手下意识抚摸已隆起的腹部。
她已怀胎数月,如今已经显怀,身子也开始有些臃肿,但是精神气色却还健旺。
自从贾琮承袭荣国爵,便把西府的家当交给王熙凤打理,除了警示王熙凤断了放印子钱,以及以往的包揽盈利之事。
其余西府一众事务,都放权让她打理,或许是贾琮恩威并重的手法,也或许是女人怀胎之后,心思转变,欲留阴德。
从此之后,王熙凤专心料理家务,不理外头暗邪之事,又有平儿、五儿两个能干的做帮手,府上诸般事皆流畅顺遂,风平浪静。
年里贾琏曾寄书信回家,言自到了辽东之后,因由贾琮军中故旧关照,虽身为配军,但并受到歧视虐待。
还给他安排一个军中协理采买的杂务,平日做些出入跑腿之事,日子也过得安稳,王熙凤听了也算放心。
王熙凤虽想到夫妻十五年后才能再见,心中未免伤感。
但好在老天有眼,如今腹中有了子嗣,不管将来生下是男是女,娘儿俩也好作伴度日,想来总也有一些意趣。
再加上她找了贾琮做靠山,送了自己心腹丫鬟入他的房头,将来在府上有了根基,不怕以后过不好日子。
因此,眼下王熙凤和贾琏虽夫妻生离,但是除了这一桩,其他诸事,竟是她嫁入贾家以来,最顺心的一段,也真是桩怪事。
这天上午,王熙凤正和平儿说府上杂事,五儿因有他事,并不在院内。
突然院门口传来脚步声,来人掀开门帘,却是宝玉。
王熙凤笑道:“宝兄弟倒是有心的,常能过来走动?”
宝玉笑道:“昨儿老太太提到凤姐姐如今尊贵,都在将养身子,还说万不能让你归于操劳,我今日得空,过来看看姐姐。”
王熙凤笑道:“那可要谢宝兄弟记挂着,赶紧炕上坐了。”
王熙凤又让丰儿给宝玉上热茶,宝玉坐了闲话几句,又问道:“今日怎么不见五儿姑娘。”
王熙凤和平儿不由自主对视一眼,平儿微微摇头,神情有些无奈。
王熙凤微微一笑,凤眼生姿,目光中隐含难于察觉的讥讽。
说道:“如今琮兄弟闭门读书,等着下场春闱,五儿心疼她主子费心辛苦,每每挂心。
每日到这个时辰,她都回东府张罗杂事,帮琮兄弟准备滋补午膳,在东府陪琮兄弟用过饭,才会回来这边。
她也是个劳碌命,看不到琮兄弟,竟是连饭都吃不下的,说来也是好笑。”
王熙凤嘴皮子利索,随口闲聊,一说便是一大堆,听起来只是轻松自在的唠家常。
但一旁的宝玉听了这话,脸皮一阵发僵,神情之中流露尴尬膈应,还有强自掩饰的失落……。
……
其实宝玉过来看望王熙凤,和前日去看薛姨妈,不过是异曲同工。
看望人都是由头,哪里有好看的女儿家,爱往哪里凑而已。
自从贾政搬去东路院,宝玉被贾母留在西府,因没了父亲管束,更加像是没了笼头的马。
连族学都是隔三差五去一趟,露个脸罢了。
他已经上了七年族学,一套四书还是背得被狗啃过一般,也怪不得贾政常常因此恼火。
不过他对韵诗对句这类文字游戏,还有些聪明灵气,不过这些只是小道之才,对举业应试半点没用。
因如今变得愈发自在起来,整日闲的扯淡,也没什么要紧事做,爱红好色的毛病自然蒸蒸日上。
当年贾琮还住在西府清芷斋,宝玉就对贾琮的丫鬟五儿留意。
因五儿体贴斯文,俏美娇柔,比起晴雯美艳烈性,更多几分黛玉的神韵,曾让宝玉一见难忘。
只是这些年,五儿是贾琮的心腹丫鬟,宝玉日常也没什么机会亲近。
如今五儿被贾琮派到西府管家,时常在西府内院走动。
这几年她已渐渐长大,出落得愈发风姿绰约,宝玉偶尔见到便觉酥倒。
他虽日常和丫鬟嬉笑厮混惯了,但还算没完全丢了脑子,心中多少还有些顾忌分寸。
宝玉知道贾琮今非昔比,对自己也并不亲近,还在东府立下外男不入内院的规矩,当然宝玉也看不上他那样的禄蠹之人。
他知道五儿是贾琮的贴心丫鬟,寻常不敢去招惹,但如今五儿在凤姐院里管家,却与她在贾琮身边服侍不同。
这些日子他常借口来凤姐院子,看望将养身子的王熙凤,趁便和五儿说些闲话,也好亲近欣赏那俏美颜色。
只是五儿从小就跟了贾琮,见惯的是男儿的奋进卓绝,对宝玉这等纨绔无聊,心中很是抵触膈应。
且她也是心思聪慧之人,见了宝玉刻意接近的龌龊样,哪里不知道他心中所想,愈发爱搭不理,一见他入院子,便找了由头走开。
很快连王熙凤和平儿都看出不妥,只是碍着往日的脸面,不好一时说破。
宝玉这人从小爱和丫鬟胡混,又被身边丫鬟奉承纵容,只觉得生得得意的女子,都该对他也心生喜意。
他没察觉出五儿对他的嫌弃,只觉这是五儿和他不太捻熟,女儿家天生的羞胆怯所致,愈发觉得五儿可贵可爱。
所以,这种看望王熙凤的把戏,最近他已玩了多次,终于连凤姐儿都看不下去了,才是说了五儿对贾琮体贴多情的话语。
她见宝玉听了自己的话,那脸上露出失落伤感神情,她不知是自己刚巧害喜,还是被宝玉表情膈应到,突然觉得很是恶心。
……
王熙凤正有些遏制不住,想对着痰盂干呕,突然院子里响起脚步声。
有人问道:“宝二爷在这里吗?”
王熙凤和平儿听出那是袭人的声音,平儿说道:“正在这里呢,袭人姐姐请进。”
袭人进屋和王熙凤行过礼,对宝玉说道:“我到处在找二爷,原来你在二奶奶这里。”
宝玉问道:“大上午的又有什么事,也值得你到处找我?”
袭人说道:“彩云从东路院过来传话,说太太让你过去见客?”
宝玉奇道:“老爷现在在上衙,这时候还有谁来访,老爷的客人我一向不知应付,你就说我身子不舒服,回了就是,太太不会怪罪。”
贾政的客人不是官场同僚,就是之乎者也的儒生,宝玉一向这反感这样的人,满嘴的仕途经济臭屁。
贾政在家时,但凡有这样的会客,宝玉还会捏着鼻子去应付一番,贾政不在家,宝玉自然懒得去做戏。
袭人说道:“不是老爷的客人,是太太请了桂花夏家的太太小姐,到东路院做客,言语中提到宝二爷,所以请你去见客。
既然二爷不愿去,我找个理由和彩云去说,让她去回了便是。”
宝玉听到桂花夏家的字眼,心中一激灵,想到那日去看望薛姨妈,知道薛蟠亲事没成,那位美貌的夏家小姐逃过一劫。
这等闺阁琼玉,免堕污泥之辱,让宝玉感到由衷欣慰,眼下竟有这等机缘,岂能失之交臂。
说道:“你也不早说清楚,既是太太的客人,就不是官面上人物,不过是家里亲友往来,这倒是要去见的,不好驳了日常礼数。”
袭人见了宝玉突兀转变的态度,心中有些迷惑。
她知宝玉只爱和丫鬟顽耍,但凡外客都不喜好去见,并不分老爷和太太的客人,今天倒是有些奇怪。
……
王熙凤见宝玉跟着袭人匆匆离去,对身边的平儿冷笑道:“宝玉倒是个有趣,这府上凡是长得周正的,好像都关他的事情。”
平儿神情也有些腻味,说道:“宝二爷虽说爱和丫鬟闹,以往多少有些分寸,五儿是三爷房里的,他怎么就至于这样呢?”
王熙凤说道:“他这事可是早就有根源,并不是现在才有,当年琮兄弟还住在清芷斋,宝玉就看上了他身边的五儿。
还想让老太太帮着讨来给他,那时我还帮他支过招,还好这事情没成,不然我和三弟的梁子可就结下了。”
王熙凤想起当年之事,贾琮在东路院被大老爷和大太太折腾,老太太担心他养不大,才把他挪到西府来养。
那个时候不管是王熙凤,还是贾母和王夫人,想的不过是养活一个贾家血脉,省得在东路院被人折腾死,传了出去名声不好听。
谁也没想到当年不受人待见的庶子,今日居然会走到这个地步……。
王熙凤叹了口气,说道:“五儿从小就服侍琮兄弟,是他的心腹丫鬟,一向疼得眼珠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