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当庭弹劾贾家之事的都是文官,朝堂上文武一向泾渭分明,文官的伎俩谋算,对武将都是天然屏蔽。
史鼎这样的武将,自然对今日之事难究其里。
这一年时间,史鼎和顾延魁因营造火器、组建神机营等差事,日常多有公务交接,也算积累下一些交情,所以才会和他打听究竟。
顾延魁微笑道:“这里面有个缘故,昨日都察院雍州道御史孙守正,上本弹劾贾政栈荣禧堂之事。
因他只是从七品,无上朝之资,弹劾奏本由通政司转呈圣上御前,所以此事知道的人极少。
只是没想到圣上看了孙守正的奏本,竟然对他很是赞赏,说他清正敢言,恪守礼道。
还让内廷传口谕给都察院和吏部,要对其加恩三年大考晋升正七品,这消息半日之内就传开,只是侯爷身为贵勋,不得其便而知罢了。”
史鼎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还有这段缘故,怪不得今日这么多官员纷纷上奏弹劾此事,群情汹汹,仿佛贾政犯下什么十恶不赦之罪。
连吏部天官陈墨这老匹夫,本与此事毫无职权关联,也屁颠着给圣上奏本弹劾以表忠心。
顾延魁看了史鼎一眼,劝道:“老夫知道侯爷和贾家是血脉亲缘,不如趁便给贾存周送个口信,早早搬出荣禧堂,省后面难以收拾。”
贾琮当初曾在兵部观政,又跟随老夫巡视九边,和老夫有些香火之情,老夫深知其为人。
就算贾存正搬出了荣禧堂,以贾琮的心性,也绝不会慢待了他这位叔父。”
史鼎听了顾延魁的话,也觉得极有道理,他准备回府之后,就让夫人马上去趟贾家,给自己姑母传个口信。
提醒姑母早早空出荣禧堂,省得此事在朝堂上愈演愈烈。
史鼎正要和顾延魁道别,急着要赶回府邸,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顾延魁回头看去,只见大宗正忠顺王爷面色严肃,正快步穿过午门。
他身后还跟着个宗人府属官,正亦步亦趋的跟着他身后,那属官手上捧着七八本堆叠的奏本。
顾延魁眼看着忠顺王爷上了马车,那属官骑马相随,飞快的往东城宗人府衙门而去。
顾延魁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神情微微一变,说道:“侯爷如要向贾家传信,可是要快些了。”
……
荣国府,荣庆堂。
贾琮说完家事,便借故离开,王熙凤略坐了一会,也找了由头,带着平儿回了自己院里。
如今在贾母和王夫人眼中,她王熙凤和贾琮是一党,自然也没什么太多好脸色,与其留下讨臊,还不然早些走人清爽。
荣庆堂里只剩下贾母和贾政夫妻,显得颇有些冷清。
贾母看着神情郁郁的贾政,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对这老儿子迂直的脾气,颇有些无奈。
说道:“政儿,你今天说得或许也是个道理,但是在咱们家却是行不通的。
如今琮哥儿承袭了荣国家业,他虽小小年纪,但手段心机却是个厉害的,你们都不是对手,在这个当口,你可万不能意气用事。
一旦你自己搬出了荣禧堂,这大义名份也就没了,我活着还能维持得住,那天我死了,你们二房在荣国府再没有半点立足之地!”
贾政说道:“老太太言重了,琮哥儿是个读书种子,人品清正,绝不会这样对他家中亲长兄弟。”
贾母冷笑道:“我看你是读腐了书,就他这样还算人品清正,你别忘了当年他才十岁,随便几句话就能废了王善保家的。
手段狠辣,心思冷酷,这样的人和人品清正有什么关系。
当初宁国府突然被抄家,珍儿竟被儿子活活气死,蓉儿这一辈子只怕也回不来了。
这件事我思前想后,虽没有实据,但和琮哥儿脱不了关系,我们谁也不知道他背后做了什么。
这小子才多大年纪,就不声不响借别人的名头,弄了这么大一件铺子,宗族门规半点抓不住毛病,还让圣上许了皇商,一年捞怎么多银子。
你再看他当官才几年,但凡出门一回,必定要捞到好处回来,他要是人品清正,如果能做到这种地步。”
贾政还是一脸不信,说道:“老太太这话有些多心了,琮哥儿这两年升迁比常人快,是他文武双全,得了圣上器重,才会如此卓异不俗。
他能得当世文宗教诲,能写出那些绝世词章,没有坦荡的胸襟气度,是绝对做不到的,儿子怎么都不会信,他会有这么多奸心邪念。”
贾母看着这老天真儿子,恨铁不成钢的说道:“他能够科举进学,能写一些诗文,便是什么十全之人?连我这老太婆都知道,史书上戏文里,那些大奸臣那个不是金榜题名,多少人原先就是大才子,你真是读腐了书,昏了头了!总之,你就在荣禧堂安心住着,要是再提迁移让位之事,你就是不孝!琮哥儿就算再让我看不透,但有一桩事他确实有良心的,我也看得很明白,他对你心里一直敬重。
只要你自己不搬出荣禧堂,他是绝对不会开口逼你离开的,你们只管安生住着就是。
这份家业只管让大房去管,左右他也不会短缺你们往常用度。
等着稳过了这段时间,我寻思帮宝玉结门有根底势力的好亲,这样二房也多些根基,以后两房人口也不会太过悬殊。”
王夫人听了贾母这一番话,心中不禁大定,自己老爷虽迂腐了些,总算老太太一心二房打算,思虑也算够长远。
老太太说的没错,这份家业只让凤丫头去折腾,难道他们还敢短了二房用度不成。
只要有老太太在堂,二房就垮不了,荣国府也变不了天!本来这大半天时间,被贾琮和王熙凤牵着鼻子走,她失去了继续染指荣国家业的奢望,一颗心就像熄灭的炉火,灰扑扑的毫无生气。
如今听了贾母这一番话,王夫人的心气又开始死灰复燃,重新变得踌躇满志起来。
正当贾母在那里运筹帷幄,王夫人内心开始欣欣向荣。
林之孝家的突然快步进了荣庆堂,脸色神情有些紧张,难分喜忧。
见了贾母便说道:“老太太,我们当家的传话进来,说礼部和宗人府的官儿刚刚入了府门,如今正引着去荣禧堂。
说是给老爷带来宫中的旨意。”
贾母和王夫人听了都吓了一哆嗦,礼部的人来了倒还罢了,宗人府的人上门可是没什么好事。
上回宗人府的人上门,下文斥责宝玉言语辱骂上皇,差点就要了宝玉一条小命,至今贾母和王夫人还心有余悸。
只会子宗人府突然上门,还说什么带了宫中的旨意来,这有是闹哪门子玄虚?贾政听了这消息也是一脸纳闷,他当了十几年的官,一向都是碌碌无为,枯坐度日。
从来都是看别人接到圣旨,自己却没有过这种福分。
只是他虽有些迂腐,但也并不是笨人,这个节骨眼上礼部和宗人府上门,总让人有些不好的预感。
贾政心神忐忑的跟着林之孝家的去荣禧堂,贾母和王夫人不放心,也跟着一去过去。
不过两个官衙的人指明要见贾政,她们内眷之人不好露面,于是便走了别路,绕到荣禧堂后门,进了前厅屏风之后听动静。
贾政进了荣禧堂,看到堂中已有三个官员在那里等候,其中两人还是熟面孔。
一个是宗人府五品经历刘舒友,上次就是到府下文贬斥宝玉,做事给贾政留下极其难堪的回忆。
另一个是礼部郎中张政和,上次曾陪同郭霖一同入贾府,为贾琮宣诏承袭荣国爵。
另外一人却是生面孔,看官服只是名从七品小官,手中端着几本折子,紧跟在刘舒友身后。
贾政有些惴惴不安的问道:“不知两位大人今日到府,是有何谕示?”
宗人府经历刘舒友依旧如上次嘴脸,冷言冷语的说道:“贾大人,圣上下旨威远伯贾琮加袭荣国爵,是为荣国之主。
按大周礼制贾琮当入敕造荣国府正溯荣禧堂,但是圣旨下达已过去八日,贾大人依旧栈恋荣禧堂不去,有悖国法,有违礼制,是为不恭!今日早朝四部官员纷纷上奏弹劾此事,朝中附议者达十余之众,群议纷纷,群情激奋,圣上也不好等闲视之。
今令宗人府、礼部领办此事,圣上念及荣国府是世勋之家,总要保留些许体面,依朝廷规制,上奏弹劾之人,需自辩上奏。”
刘舒友往身后属官手上一指,说道:我和礼部张大人,已带来今日早朝四部官员七份弹劾奏本副书,请贾大人尽快自辩回奏。
明日宗人府会派出官员取回,以便上报圣上,廷议圣裁此事!”
刘舒友对那属官示意,那名从七品宗人府下官上前,将七本堆叠的弹劾奏书递给贾政。
此时贾政早已脸色惨白,额头已经沁出汗珠,那七本轻飘飘的奏书,在他手中宛如能压断脊背的巨山!
此时他心中的羞恨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明明自己已意识到,贾琮承爵之后,他必要迁出荣禧堂,以合国朝礼法。
可老太太却拒不应允,甚至以孝道相逼,自己夫人栈恋虚荣,百般阻挠。
如果自己当时坚持己见,哪里会有今日之祸,今日之辱!
刘舒友见贾政脸色苍白,神情羞愧难耐,颇有些让人动容,他脸色也为微有缓和。
说道:“本官一向听说贾大人举止清正,却不知会有今日之偏差,国法如山,礼制森严,本官奉劝一句,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一旦有所拖延,导致朝议再次沸腾,便会难以收拾了!”
贾政举着手中一叠奏本,声音颤抖的说道:“贾政有罪,贾政有罪……。”
屏风之后的贾母和王夫人,听到刘舒友这一番话,犹如一刀刀尖刃往心窝里捅,三魂七魄都散掉了一半。
贾母已吓得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一旁的鸳鸯费劲气力都扶不了。
她想到自己儿子是贾琮的长辈,长幼尊卑都是常理,让儿子继续住荣禧堂,怎么就碍着朝廷了……。
王夫人也吓得僵硬,浑身都在微微发抖,根本没意识到老太太已滚倒在地。
自己先是费尽心思插手荣国家业,之后又百般阻挠自己老爷搬出荣禧堂,才会让老爷有今日之辱,只怕以后夫妻之间再无好脸色。(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