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荣裕坊,甄宅。
大宅内外开始挑幡挂白,来往下人腰系孝带,阖府都充满哀伤之气。
甄芳青身穿素色衣裙,发簪白花,清艳标致,风姿卓绝动人。
她来回忙碌,指挥下人布置灵堂,安排接待到府致悼的亲朋。
这时二房刘显家的来说,贾家威远伯来府致悼三公子。
自甄世文的死讯传来,甄家一片混乱。
甄老太太听闻噩耗,气痛之下,一病不起。
甄世文是甄家长房长子,世家大族之中,地位特殊尊贵,是甄家未来传家之人,再没想到竟然年轻横死。
而且事情还不止于此,据应天府传来的消息,甄世文死在外室女人床上,遇害之时,正在和那女人行苟且之事……。
甄家的长房长子,死于非命也就罢了,死状还如此不堪入目,实在让金陵甄家颜面尽丧。
甄老太太听闻长孙丧命,本就悲痛万分,又得知他还死的这等丑怪。
让尊贵体面一辈子的老太太,羞愤难当,没被立刻气死,也算命大。
而甄世文的父亲甄应嘉,官居正三品金陵体仁院总裁,一向以清贵自许。
听闻儿子荒唐死状,不知是不是羞愧比悲愤更多,大叫一通逆子之后,便躲着没脸见人。
甄大太太听闻儿子死讯,已哭晕过去几次,如今还人事不省。
甄应文的太太听说丈夫死在姘头床上,要死要活几次,如今一班丫鬟婆子正时刻守着,生怕再闹出人命。
甄家剩下的同辈子弟,只有那个宛如贾宝玉的甄宝玉。
不过那是个只懂和丫鬟逗趣厮混,伤春悲秋,无病呻吟,如同贾宝玉一样的废材,自然也做不了什么事。
因此,甄世文的后事,只有甄芳青这个未出阁的姑娘,带领家奴主持料理。
堂堂世家表面上富贵荣华,门庭显赫,但只要稍有风吹草动,便显示出子弟无能、虚弱干瘪的内里,不得不让人唏嘘。
甄芳青以姑娘身份料理丧事,到府悼念的老亲和官场故旧,都由管家安排人手接待。
但是听说贾琮上门悼念,却让刘显家的将贾琮请到安静的偏厅,自己要亲去相见。
刘显家的听了微微一愣,三姑娘以女子之身,料理三少爷的后事,为了回避嫌疑,所有悼灵外客一概不见。
但她对这位少年威远伯,却不顾嫌疑,要亲自相见,对他终归还是不同的。
……
在甄府外院一处安静的偏厅,刘显将贾琮带到这里,让丫鬟奉上香茗,便退了出去。
没过一会儿,贾琮便看到甄芳青进来。
贾琮见她换了一身男装,神情难言憔悴,但依然清丽秀雅,风姿玫然,雪白晶莹的俏脸上,梨漩微显,盈盈动人,容色极美。
甄芳青说道:“多谢玉章到府悼念家兄。”
贾琮回道:“三姑娘见外了,贾甄两家是世交老亲,令兄亡故,上门哀悼,是应有之礼,还请三姑娘节哀顺变。”
甄芳青问道:“我听闻前几日,玉章曾与锦衣卫出城,在西城郊外剿灭了一处火器私造工坊?”
贾琮见甄芳青只是寒暄两句,话题陡转,便问到了关键之处,便已猜到了她的心思。
“不错,而且锦衣卫还从工坊之中,查抄到部分未用完的奥斯曼精铁,并确定这批精铁来自甄家海云阁库房。”
甄芳青没想到贾琮话语如此直接,心中微微一震,明媚的双眸对着他凝视片刻,见他目光沉静,温和安宁,脸色不禁微微一红。
她瞬间便明白过来,贾琮并不是单单来悼念亡者,心中不禁生出一丝柔情。
口中却说道:“这批奥斯曼精铁,的确存放在海云阁库房,不过多日之前,已经被人劫走。
家兄突遭横祸,总觉得有些蹊跷,玉章有何可以教我?”
贾琮微微沉吟,目光却往偏厅门口看去。
甄芳青一下明白过来,说道:“这处偏厅位置安静,我已让显叔屏退左右下人,玉章有话尽管说来,勿须顾忌。”
贾琮说道:“我听应天府的人说,令兄被害的地方,虽然有女子金银首饰失窃,听起来像是谋财害命。
但是令兄和那女人的致命伤,都是一刀取命,干净利落,连呼救都来不及发出,普通盗贼绝没有这种手段。
我想令兄一定知道某些让人忌惮之事,多半是被人灭口!”
甄芳青听了脸色苍白,她虽然精明过人,但毕竟只是个女子,听到这些自然会觉得害怕。
而且贾琮说的杀人灭口,她也多半能猜出其中原因,大房三哥必定介入火器营造私坊之事,而且知道其中底细。
所有,一旦火器营造私坊被官府查抄,工坊中的精铁被查获,有人担心他泄密,才会将其杀死灭口。
虽然这只是推测,但大房三哥屡次走私火枪,藏匿能打造枪管的奥斯曼精铁,还有海云阁那场奇怪火灾。
这些事情之间隐约存在联系,绝不会是空穴来风,世上也没有这么多巧合。
贾琮说道:“锦衣卫因令兄的缘故,一直查探甄家和火器私造的牵连,但我相信以三姑娘睿智,必定不会沾惹这等隐祸之事。
眼下令兄亡故,锦衣卫也就失去了牵连的线索。
历来豪门大族,总有子弟行为不肖,给家门埋下隐祸,如今正是亡羊补牢之时。
三姑娘主导甄家生意,正好对甄家名下生意革除旧弊,以免一旦事发授人以柄。”
其实,贾琮身为火器司监正,朝廷命官,甄家又有牵连火器私造的嫌疑,方才他那番话已有些越线。
……
他今天以悼灵为名,只是作为试探,甄芳青亲自出来见面,他才会说了这番话。
葛贽成居心叵测,步步紧逼,贾琮意识到甄家已渐落入风暴旋涡。
或许在不久的将来,甄家会因此面临大祸……。
风姿卓绝的甄芳青,让他联想到曾经处境凄凉的邹敏儿。
因为,一旦锦衣卫找到构陷甄家的实证,私造火枪这等形同谋逆之罪,逃不过一个抄家灭族的下场。
到了那时,像是甄芳青这样的女子,即便再卓绝出色,必定就会像当年的邹敏儿一样,命途悲惨,不得善终。
他不希望甄芳青有一天会走邹敏儿的老路。
他因为机缘巧合,帮助邹敏儿摆脱不堪命途,但这种事可遇不可求,可一不可再。
或许是这才略卓绝的女子,一直让他有些惺惺相惜。
也或许是迎春信中提到的,那个明显有些缥缈的赐婚之说,让他心中生出莫名的怜悯。
总之,他将这番话提示给甄芳青,也让自己内心隐然的冲动,得以平复,意念得以通达。
甄芳青美眸如水,闪闪明亮,他知道以贾琮的身份和立场,会对自己说出这些话,已是一份极大的仗义。
自从家中筹谋赐婚之事,加上贾琮人物出众,早就勾起甄芳青心中情念。
只是她和贾琮交往不多,空有思慕之念,却不知对方心中如何?
今日两人相会,原来他也将自己放在心上,想到这些,甄芳青内心震颤,柔情百转,心中欢喜。
望着贾琮说道:“玉章良言高义,世交情义,芳青铭记在心。”
贾琮说完想说的,便告辞离开甄府,甄芳青望着他离开的身影,心绪难以平静。
……
金陵,富源客栈。
客栈二楼的上房,已被人包了六七日。
客栈掌柜知道住上房的客人,是来自神京的贵人,家资甚是浑厚,日常吃食都点最好的。
这样的住客,对客栈掌柜来说,自然是多多益善,只是这神京的客人,也有一些古怪之处。
这人自入住客栈,便极少出房间,外人看不出他来金陵是经商,还是探亲访友。
每日他的随从都会进出房间几次,之后又会离开客栈,不知去办什么事情。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几天,客栈掌柜和伙计,都有些熟视无睹。
有些南来北往的大客商,腰缠万贯,财大气粗,行事便生出傲慢怪癖,也是常有的事。
那掌柜自然不知道,住在二楼上房的客人,根本不是什么有怪癖的大客商,而是神京北静王府长史刘永。
……
此时,二楼上房之中,一个随从打扮的人进了房间,对房中一个男子说道:“长史,今日城中已传出消息,金陵甄家大房甄世文,在秀椿街的外宅被人杀死,事情闹得很大,应天府和锦衣卫的人都出动了。
甄府那边已乱成一团。”
那男子一听这话,脸上神情微微一变,在房中来回走走动,似乎在思量踌躇。
那随从问道:“长史,你到金陵之后,便一直没有露面,如今甄世文横死,他毕竟是王妃的同胞兄弟,我们是否上府悼念一番。”
当日刘永和郭霖同一天离开神京,他们也是前后脚到达金陵。
他刚到达金陵,便遇上郭霖在太平门宣旨,紧接着金陵城中波澜不断。
刘永能做到北静王府的长史,心思城府自然不俗,面对金陵城中动荡的形势,他改变了和甄世文见面的打算,只在客栈中静观其变,他听了属下一番提醒,目光游离不定,说道:“绝对不可,越是这种情形,我们更加不能露面。
眼下这个关口,北静王府的人偏偏到了金陵,外人一定会牵扯怀疑到王爷,岂不是自蹈险境。
你马上准备车马,收拾行装,今日就离开金陵,就当我们从没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