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直到陈亦扬冲出教室、将课桌椅子一并带倒,苗荼才后知后觉事情不对。
班里所有人都挤在教室前后门,努力探出身体脑袋,或背对或侧身和旁边人说话,脸上表情各异,语速飞快,缭乱到根本看不清唇形。
找不到人问,苗荼无措看着同学们交头接耳、一张张嘴巴开开合合,最后只艰难辨认出“徐砚白()”、打人()”等零星字眼。
大脑一瞬空白,她起身没站稳又跌回去,忙不迭拽住路过男生,慌乱打手势:【外面发生什么了?】
男生看不懂手语,一脸莫名看着苗荼,皱眉猜测:“你说外面怎么了?”
“徐砚白把人打了,现在人已经送去医院了。”
男生脸上满是嫌恶,想起整日形影不离的三人,连带对苗荼也是冷脸:“四中怎么连杀人犯也收,晦气。”
苗荼本想问徐砚白为什么打人,看到男生表情,默默垂手回到座位,心乱如麻。
她焦灼等到陈亦扬回来,才真正确定徐砚白是在走廊尽头的男洗手间,把胖子打了的。
被问及打人原因,徐砚白声称是胖子先语言侮辱同学,对面两人却坚持是无辜被打。
在所有围观师生面前,被打男生高声反问:“我侮辱谁了?怎么侮辱的?有本事你就重复一遍,让大伙都听听啊?”
徐砚白闭口无言。
苗荼对被打的胖子有印象:这人上学期几次和她告白,被拒后更变本加厉、几次尾随她回寝或去女洗手间。
最后是陈亦扬拎着铁棍把胖子逼进巷子,扬言再敢尾随就打断他的腿,事情才告一段落。
徐砚白怎么会突然打人?
难道是因为她——
脑海里不断浮现徐砚白温暖和煦的笑脸,苗荼坐不住跑出教室,围观学生已经散去,男洗手间门口更不见熟悉身影。
反倒是化学课代表先找来,让苗荼现在去办公室,说化学老师要聊一下上次期末考。
办公室里,苗荼全程心不在焉听完,满脑子都是徐砚白人在哪里。
本以为回教室就能见到,却只在桌面找到一张纸条和创口贴,以及徐砚白刚刚离校的消息。
纸条字迹工整熟悉,末尾没有落款,而是画了只飘在空中的可爱幽灵,短短小手里握着一片橘瓣。
短短两行字,苗荼读了很久。
【如果脚疼的厉害,记得去医务室。】
【别怕。】
-
徐砚白那天没再回学校。
有关他无故打人的消息不胫而走,苗荼不论是在座位上、还是经过走廊、食堂和操场停车棚,都能轻易从人们嘴里看到“徐砚白”的名字。
紧接着,是她都已然熟悉、厌恶到极致的表情。
平生第一次,苗荼庆幸自己耳聋,至少不必真的去听那些闲言碎语。
十点放学,她坐在陈亦扬自行车后座,抓着发光小手电,偶尔一
() 次抬头仰望璀璨星空,眼前却全是一双双冰冷眼睛,锐利如刀,仿佛下一秒就要刺进她胸口。
眼瞳颤抖,苗荼不敢再抬头,死死抓住陈亦扬衣角。
月色皎白,自行车在碎石地面颠簸前行,远远就见高高挂起的火红灯笼,以及院门外的苗家夫妇,满脸担忧。
对面徐家则是院门大敞,灯火通明,却不见门前有人、依稀只见屋内客厅一地狼藉。
徐砚白弃车跑上前,连声问母亲发生什么。
“......被打的孩子家里找上来了,不知怎么突然吵起来,”陈兰萍也是惊魂未定,转向丈夫颤声问,“老太太八十多了,不会出事吧——”
“别瞎想,”苗肃搂住妻子肩膀,宽慰道,“救护人员来得很及时,小徐跟着去了,先等消息。”
事到如此,陈兰萍也只剩叹气,催两个孩子回去:“今晚回不来的,别等了。”
苗荼浑浑噩噩回到房间,抱着手机在书桌前坐了很久,短信内容编辑一次又一次,再逐字删除。
几番纠结,她终于发送短信:【创口贴收到了,虽然没用上,但还是谢谢你】
发完就觉得好像写了句废话,于是又补充:【妈妈会帮忙看门的,你不要太担心,好好照顾奶奶。】
“......”
医院病房内,徐砚白用借来的充电线给手机充电,屏幕重新亮起的统一瞬间,来自苗荼的短信齐齐跳出来。
解锁查看,发现女生断断续续共发来8条,话题七拉八扯。
【苗荼:陈亦扬让我告诉你,他把你卷子都塞在桌肚里,怕放在桌上被风吹走。】
【苗荼:你上周丢的手套找到了,被煤球藏在狗窝里。】
【苗荼:物理A卷最后一道你做出来了吗?参考步骤我有点看不懂。】
凌晨三点半,整个世界陷入沉睡,徐砚白独自坐在病床前,四周昏暗无光,耐心读完每一条短信内容。
女生最后一条消息发送于26分钟前,只有短短两行。
【今晚我会一直亮着灯。】
【别怕。】
“......”
待机太久,屏幕再次暗下去,徐砚白低头深呼吸,不敢看病床上死里逃生的老人,攥着手机的右手微微颤动。
劫后余生的疲惫如巨浪几欲将他吞噬,仅仅几个小时,却漫长到他以为人的一生也不过如此。
打人时他有意避开要害,胖子浑身青紫,送到医院却查不出问题,连住院手续都办不下来,开了几盒跌打药就被放行回家。
徐砚白则被勒令回家,没有和老人过多解释。
傍晚饭后,家里人气不过儿子被揍成猪头,结伴四人一路骂骂咧咧上山,引得不少村民出门旁观。
可怜徐老太太年过八十,一辈子勤勤恳恳种田、半生心血扑在儿子丈夫身上,晚年见不到儿子不说,现在孙子十几年回来看她一次,还被人追骂上门、劈头盖脸地怒骂,一口一个“杀
人犯”。()
老太太单薄的身体摇摇欲坠,推开拦在面前的徐砚白,颤巍巍指着堵在门口的男孩母亲:一派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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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信就问你的‘好孙子’,是不是他先打了我儿子?!”
带头的女人是胖子母亲,身材样貌都和儿子有几分相似,硕大身躯如门神挡在门前,咄咄逼人:“看你这样恐怕还不知道,你孙子是害死人才躲到这的吧,还说什么照看老人,天大的笑话。”
徐砚白听过太多比这些更恶毒污秽的话,早清楚辩解徒劳;
下一秒,他的右手腕被一只枯瘦的手死死扣住,蜡黄色的皮紧贴着骨,满是褶皱与深斑。
满头银发的老人已是风中残烛,劳苦艰难一生,晚年突如其来的恶语相向,如同万斤重的大山,压在她瘦弱佝偻的腰背。
枯槁五指深深掐入皮肉,徐砚白迟钝感觉到疼痛。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双浑浊发灰的干瘪眼睛,连瞳孔都涣散着,是怎样目不转睛地看向他,带着微弱又期待的光芒,用苍老沙哑的颤音低声下气地央求:“你解释给他们听啊。”
“你说话啊。”
徐砚白想,或许他无异于承认的沉默,才是压垮老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三月初春迟迟不肯来,晚风料峭,寒气长久瘀积心口,终于击垮孱弱不堪一击的暮年老人。
当十几年未见、几个月前还同陌生路人一般无二的老人缓缓在眼前倒下时,徐砚白没感受到预想的恐惧、自责,甚至哪怕一点点的悲痛。
他麻木地低头,平静看着胸口被削去一大块,心脏与腥臭发乌的血肉碎骨,一同被丢弃在11岁捡到奄奄一息小狗的垃圾桶里。
救护车呼啸赶来,人们手忙脚乱将老人抬上担架,关门出发前,徐砚白听见车外一道真心实意的感叹:
“还不如不回来呢,老人要是出了事,这不就是他害死的。”
抢救室红灯大亮,不断有戴口罩的医护人员进进出出,另一台车祸手术的病人家属在对面号啕大哭,走廊充斥着病患呻.吟声、陪护宽慰声、婴孩哭闹声,声声不绝、字字入耳。
只有徐砚白一言不发靠墙站立。
他带着满手怎么也不掉的血腥与腐败饭菜味,除了被通知“病人突发心肌梗死,需立刻进行支架手术”时,抬头“嗯”了一声,整整七个小时,没再开口。
中途有好心护士宽慰:“老人送来的及时,主刀又是很有经验的老大夫,家属再耐心等等。”
徐砚白仔细想过该用什么表情回应,随后抬头,朝护士礼貌笑了笑。
意料之中的,他很快听到来自角落的窃窃私语:
“墙边那个,听说是害人跳楼才躲来这的?”
“可不是么,以前在大城市享福没想过回来,出事知道跑来‘孝敬’了——老人家也是惨,摊上这么个白眼狼。”
“他竟然还笑得出来,我受不了了,怎么有这么恶心的人啊。”
几米之外,
() 两人全然不避讳地放声交谈,对话一字不落倒灌进徐砚白耳边。
徐砚白垂眸平静听完,并没觉得两人哪里说错,只是有些茫然。
他还没有18岁,身上快要背负两条人命了。
都说杀人者偿命,他孑然一身,赔都要赔不起了。
“......”
单人病房里漆黑一片,徐砚白望着眼前那只骨瘦如柴的手,曾在每日清晨时为他端上热腾腾的饭菜,在天黑时为他敞开归家大门,也曾那样有力地紧紧抓住他手腕,颤抖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