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入职前三天没有开张,但董老耐得住性子,并不着急,没病人他就给自己找其他事做嘛。
只是他坐得住,姚林却有些坐不住。
他请董老来卫生所坐镇,一是为了明年军区医院开张做准备,二是希望有老中医在,其他年轻的医生能跟着学一学,三也是最重要的,他想尽可能地解决驻地军人看病难的问题。
这三点,一时间还早,暂时不考虑,二因为董老拒绝收徒,同样搁置,目前能开展的只有三。
却不想部队里那些军人早已习惯找相熟的医生,没人来挂董老的号,这可真是够让人无奈的。
姚林不是个喜欢坐以待毙的人,了解情况后,直接找了窗口挂号的工作人员,交代她们除非复诊,其他挂中医号的,优先安排到董老手下。
于是董老入职第四天,终于迎来了第一名病人。
对方早上起来就开始拉肚子,吃过早饭后情况更严重,跑了三四趟厕所,被送到卫生所时唇色都白了。
董老看过后,确诊是急性胃肠炎,治疗方式有两大类,一是施针,二是喝药,前者见效快,但也需要配合中药调理。
这时候知道针灸的人不少,但扎过针的人并不多,毕竟会针灸且敢施针的中医实在是太少了。
就像卫生所里另外两名中医,他们在学校都学过相关课程,可在卫生所待了好几年,没人敢给人施针。
别说针灸,就连按摩他们平时也只敢治一下训练扭伤,而医术高超的老中医,针灸配合按摩,能在半小时内让因腰椎间盘突出而起不来的人重新站起来。
这名患者就是只听说过针灸,却没亲眼见过,所以一听要扎针,顿时苦了脸问:“我能只喝药吗?”
“可以,见效稍微慢一点。”
因为拉得快虚脱,患者坐着都觉得两条腿在打颤,捂着弯腰半趴在办公桌上,仰头看着董老问:“慢的话是多久?”
“止泻半天,再喝两三天清粥差不多。”
患者又问:“那扎针呢?”
“扎针止住腹泻,配合中药调理,饮食清淡也有两三天康复。”
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虽然急性胃肠炎不算什么大病,但患者早已做好了养几天的准备,他只希望能尽快止住腹泻。
听到董老这么说,心里天平顿时倒向施针,他怎么说都是军人,哪怕当兵时间短,没有正式上过战场,可训练磕磕碰碰的时候多了去了,其实也没那么怕痛。
想到这里患者说道:“那……我扎针吧。”
董老点头,让叶敏去准备针灸用具,同时让患者躺到诊室一旁摆着的病床上。
董老出身中医世家,祖上传下来的除了医术,还有中医相关书籍,以及一套金针。过去几十年里,董老救人从未藏私,针灸时用的一直都是祖传的那套针。
但他没想到,在他被扣帽子后,过去救人的用具会成为他的罪证,那些医书、那套金针
,都被红袖章收缴,或烧毁,或折断了。()
下放到云省时,除了两身旧衣服,他身上再无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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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叶敏找出来的针灸针并不是董老过去常用的,而是他答应入职卫生所后,姚林想办法弄来的钢针。
钢针很细,尖头锋利,拿在手上便自己晃动起来。
董老拿出针,低头看了许久,最终闭上眼睛,深吸口气再吐出,睁开眼准备开始。但他刚有动作,就听到患者说道:“等等!”
“怎么?”
患者轻咳两声,低着头指了指叶敏,轻咳两声问:“她不出去吗?”
叶敏当然不想出去,她想留在董老身边工作,就是为了偷……咳咳,学习,这么好的观摩机会,她怎么可能放弃,便摆手说:“没关系,我不介意。”
你不介意我介意啊!
病床上的年轻患者心想,可他话没说出口,就听到董老表情严肃道:“行了,医者眼中无男女,何况又没让你脱衣服,一个大男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患者闻言松了口气,但这口气还没吐出来,便又听到董老说:“皮带解开,裤子往下拉。”
患者闻言不但没解开皮带,还把裤子按紧了点:“不、不是不用脱裤子吗?”
董老没好气地问:“我让你解裤子了吗?没听到我说裤子往下拉?”
患者哦哦两声,动作慢吞吞地解开皮带和扣子,将裤子往下拉了点问:“这样行吗?”
董老见了没说话,直接上手把他裤子又往下拉了点,停在脐下两寸的位置说:“按住!”
因为裤子猝不及防被拉了下去,年轻患者人都懵了,听到董老的话没多想,就伸手过去按住了裤腰。
董老也没多说话,直接开始扎针。
先足三里,再内关、气海,他施针的手法很干脆,针扎下去转动时又很轻柔,期间不忘询问年轻患者什么感觉。
三针过后见效果不够,董老又将针扎在他肚脐右侧两寸的天枢穴上。
备穴扎完,患者感觉好了很多,董老就没再用艾灸,直接收针让他穿好衣服,开两贴药让他去药房拿药。
开好药方,病人走后董老看向一旁抱着笔记本写写画画的叶敏问:“你在记什么?”
叶敏闻言没有遮掩,直接将笔记本递给董老说道:“虽然前期统计药材用量的工作已经完成,但我觉得这个办法挺好,可以长期进行,这样所里可以根据前一个月的药材用量,灵活采购药材,减少浪费的问题,所以自作主张,把刚才患者的情况和您开的药方都记录了下来。”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您放心,施针过程我没有记。”
董老看完叶敏的记录过程,心里有些讶异,虽然接诊过程不长,但从患者进入诊室到他离开,也有二十多分钟。
而叶敏不但能记得他二十分钟前的问诊内容和得出的结果,还能用简洁明了的话概括下来,可见她不但记性好,中医基础还不差。
如果他……
() 打住!董老制止自己思考下去,将笔记本还给叶敏,轻哼一声说:“针灸不是看几眼就能学会的,你记下来也没事。”
董老的话叶敏当然懂,如果针灸那么简单,卫生所里其他两名正经医科大学毕业的医生,怎么会连尝试都不敢。
但记一记又不费事,万一以后她能打动董老,让他愿意收她为徒呢。
叶敏做着美梦,笑眯眯道:“既然您这么说,那我把施针过程也记下来了?”
“嗯。”
……
董老是有真本事的人,开张不到三天,就有人主动挂他的号,一周过去,挂号找他看病的人开始排队。
叶敏跟着忙碌起来,记录数据开始变得不那么及时,只能见缝插针地做,有时候还得拖到午休或者晚上下班才能完成。
好在她记性不错,根据上班间隙记录的名字和些许细节,过几个小时也能大致还原诊治过程中的交谈,再从中提炼出重点信息,记录到笔记本上。
偶尔也有想不起来的,但她家里医术多,翻出来看一看,总能找回记忆。
这些数据,叶敏一周给董老看一次。
董老第一次看的时候没太大反应,因为那一周挂他号的病人不多,叶敏可以趁接诊间隙完成记录工作,时间差不会超过半小时。
而他早在接诊第一个病人时,就知道了叶敏有这本事,再看自然不觉得意外。
但第二次翻看叶敏的笔记本时,他越看越克制不住吃惊,因为这一周他们已经开始忙碌起来,他注意过,上班期间她没多少动笔的机会。
也就是说,这些笔记大多是叶敏在下班后完成的。
一周六天,他接诊了五十名病人,算下来一天至少要接诊八个病人。人多了,接收到的信息就会乱,很多医生护士干久了,人就麻木了,别提让他们复述一天接诊了哪些病人,都开了什么药,就是问一天接诊了多少人,他们都不一定能想起来。
可叶敏不但记得给每个人开的药方,还能记得给每个人的症状,而且有些病人的后面,她会附上自己的想法。
董老边看笔记,边忍不住叹息,如果他早几年遇到叶敏,肯定会收她为徒,但现在……董老摇头,翻着笔记本问:“做完记录后,回头翻看过吗?”
叶敏闻言,低头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老实说道:“我有时间就会看。”
说完小心翼翼地瞄了眼董老的脸色,但他脸上看不出喜怒,直到将笔记本还给她,也什么都没说。
叶敏和董□□事已经有半个月时间,大致上摸清楚了他的脾气,见他不说话,就知道他肯定不反对她偷师。
也是,如果董老真是那么小气的人,施针时就不可能同意她在旁边看。
他不愿意收徒,也不是因为想要藏私,而是被以前徒弟伤的太深,不想再另一个人身上倾注心血,更不想用心良苦被人弃之如敝履。
想到这里,叶敏胆子大了些,说道:“其实翻看笔记的时候
,有几个地方我一直不太懂,您能替我解解惑吗?”
董老眉毛微皱,嫌弃问道:“这些病又不复杂,你看不懂?”
叶敏没有为自己找借口,直接拿起笔记本,翻到自己疑惑的地方指给董老看:“像这里,我翻看过医书,但是书上写的几种药方,跟您最终开的方子并不相同。”
看到叶敏指的内容,董老脸色缓和了些,言简意赅地跟她说起缘由。叶敏边听边点头,等他解释完再不动声色发出惊叹“原来是这样”,或者一脸崇拜地问“您怎么想到的”。
董老是人,也有虚荣心,被叶敏捧得有些飘飘然,不知不觉就解释完了她不懂的那些地方。
直到叶敏收起笔记本,董老才想起自己刚才干了什么,脸色微微沉下去。
注意到他脸色的变化,叶敏没有紧张,只笑着说:“以前我不懂‘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是什么意思,但刚才听完您的解释我明白了,董老您放心,回去后我一定用心看记录,争取做到您抬抬手,我就知道您想要什么,当好您的左膀右臂。”
虽然叶敏这番话说得很冠冕堂皇,但董老不傻,不至于看不出她敲的小算盘。可她找的理由实在恰当,能让董老骗过自己,话又说得中听,让董老说不出难听的话。
于是他含糊地点头,算是默认了叶敏向他讨教的事。
这世上很多事,都是有一就有二的,再加上叶敏本身也是个会“得寸进尺”的人,在得到董老的默认后,她再遇到不懂,且翻书难以得到解决的问题,就不再像以前一样空想,而是会把问题攒起来,趁着他不忙的时候问他。
董老这人脾气虽然没那么好,说过一遍的问题不会再说第二次,但相应的,只要不拿一个问题反复烦他,他还是很好说话的,基本上有问必答。
于是时间一长,叶敏和他之间虽然没有师徒之名,可相处起来跟师徒差不了多少,姚林看在眼中非常满意。
但不管是姚林还是叶敏,都没有提拜师的事,因为董老这人别的都好,就是嘴特别硬,他说不收徒弟就是不收,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什么都不说的时候,他还能掩耳盗铃地教导叶敏医术,但要是提了收徒这件事,他很有可能会翻脸,别说教叶敏,可能连卫生所都不会继续待下去。
于是这事虽然你知我知,但三人中没谁会主动把事情挑开。
……
人一忙起来,时间就过得很快,仿佛一眨眼,十一月份就过去了。
进到十二月份后,北风刮得更加厉害,好在温度没怎么降,长袖衬衣外面套上长袖外套就差不多了。
小孩子穿得要稍微厚一点,叶敏每天给安安穿的衣服加起来足有五层,孟峥每天也是三件起步,她每天早上都要逼他穿一件薄毛衣。
但小孩子玩的游戏蹦蹦跳跳多,容易出汗,其他小朋友出汗了基本都很老实,哪怕出汗也总是把衣服穿得结结实实。孟峥却不一样,出汗后总会趁着老师不注意把毛衣脱下来,等到下午放学再
把毛衣穿回去。
于是没两天,孟峥就感冒了,而叶敏直到他生病,才从他口中得知这些事。
叶敏心里好气又好笑,但看着孟峥脸蛋通红,眼泪汪汪的模样,到底忍住了训斥的话,和孟城各抱着一个孩子,锁上门往丁家去。
这会天还没亮多久,到丁家时他们夫妻都还在睡,听到动静才起来开门。
刚出来,钱晓云就注意到了孟峥不正常的脸色,惊讶问:“怎么了这是?”
叶敏回答说:“感冒了,我和孟城要带他去卫生所打针,提前把安安送到你这来,丁杨还没醒?”
“穿衣服呢,你们赶紧去吧,安安给我就行。”钱晓云说着伸手抱过安安。
话音刚落,丁杨也穿好衣服出来了,但叶敏夫妻俩急着去卫生所,只跟他打了声招呼就走了,让他有些疑惑:“怎么了?他们俩怎么匆匆忙忙的?”
“孟峥感冒了,他们带他去打针。”钱晓云边说边抱着安安进屋,把她放到婴儿床上,期间安安哼哼了两声,她赶紧动手摇两下婴儿床。
另一边叶敏夫妻俩脚步匆匆,很快就到了诊所。
因为季节转换,最近感冒的人多,卫生所为此特意排了早班,上早班的医生护士六点就要到。
叶敏他们进卫生所时刚到上班点,值班的秦芳才换好衣服到诊室就碰到了他们,第一句就是:“小风筝怎么了?”
“发烧了。”叶敏回答说,又问,“刘军医在吗?”
叶敏问的是今天值早班的医生,其实感冒不是什么大病,她自己都能看。但卫生所有规定,除非是午时茶、解暑消炎丸之类的中成药,其他西药、草药都要凭医生开的处方去医院领。
这项规定,主要也是为了防止,李文秀夫妻给叶敏下迷药这种事情发生。
很多药物看着平常,但落到了满肚子歪心思的人手里,却可能会成为害人的药。地方卫生所管得可能没那么严,但姚所长和驻地领导在这方面特别注意。
叶敏虽然会医术,但只是护士,就算知道孟峥该吃什么药,也没法开处方去药房拿药。
“我刚才看到他在拿药,应该很快就来了,”秦芳说完又问,“你不等董医生来了,请他帮忙看看?”
秦芳这么问,倒不是顾忌叶敏在董老手底下工作,卫生所规模小,医生护士之间的相处没那么多歪歪绕绕。何况董老医术虽然高超,但他不是军医,年纪又大了,就算医生之间有竞争,也跟他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