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莱一失眠到凌晨两点多。
她盘腿窝在沙发里, 平板画面暂停在节目片尾花絮已经很久很久了,屏幕持之以恒地亮着,护眼光将人眼底积攒的惆怅和感伤映照得如烛火一般。飘忽不定, 稍显诡异。
而扫地机器人也非常应景地运转起来,嗞呜嗞呜绕着沙发打转。
——游略下班回到家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怎么不开灯?”
他敏锐察觉到气氛不对劲,压低声音:“发生什么了吗?工程进展遇到问题了?”
“呸呸呸呸呸。”
“那是资金不够了?”
“哎呀!你能不能盼着我点好。”
“我只是觉得你半夜不睡觉扮演鬼片, 大概率出现了什么严重事故。”
游略脱下外套,按下灯带开关,幽暗的客厅一下亮堂起来。
然后走近了才发现,原来她是在看那个自己出演的综艺。
今晚节目刚刚播出就蹿上热搜,消息迅速传遍整个朋友圈和事务所。
游略最开始还以为许莱一会打电话问他, 没想到等了一小时迟迟无响应, 只能在各方骚扰下迫不得已关了机。
“你看了啊,剪辑怎么样?”
“……挺好的。对你好评如潮。”
女生轻轻叹了口气:“但是游略,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为什么突然去参加这个节目?”
“没有突然吧, 人家邀请了好几次,盛情难却嘛。”
“我才不信。”
“那就是看程子濯不顺眼,膈应膈应他。”
“我才不信!”
“唔,名气大点好接项目, 预防中年失业危机?”
“我、才、不、信。”
“……”
“游略难道你不知道自己有出风头恐惧症么, 平时让你给母校录个视频都难上青天,会因为程子濯和工作就上综艺节目?借口找得也太拙劣了!”
许莱一正襟危坐:“你跟我聊聊呗,到底想干啥。”
客厅陡然寂静好几秒。
男人最终还是在她固执的目光中败下阵来,靠着门板斟酌道:“前几天,周成林给我打了个电话。”
?!
“他联系你做什么?”
“说是回首往昔, 觉得很对不起生命中的两个女人,最近已经在跟程子濯他妈商议离婚。然后问我母亲葬在哪里,想去看看她。”
“他呸!”
女生腾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
游略的母亲游棠是在游略毕业那年因病去世的。
他们母子俩曾经关系闹得很僵,直到检查出肿瘤晚期,游棠就好像脑子忽然清醒起来,开始软磨硬泡地逼迫周成林给游略分财产。
但游棠女士是真不会说话,躺在病床上信誓旦旦:“小略,你放心,法律上私生子也有继承权,大不了我就把事情闹大,怎样也不能让你爸亏了你那份。”
游略当即黑了脸。
碍于母亲身体状况没多说什么,只冷淡移开视线:“他那点抠搜的棺材板,谁稀罕要。”
“都这个时候你就别再倔了。”
游棠非常着急:“我告诉你,自尊是这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你现在年纪还轻,不晓得无势依靠在社会打拼有多艰难。你爸爸他再低是个大学教授,都不说走捷径,哪怕给你分一半他攒的家底,也够你少吃好几年苦头。”
“我因为他吃的苦头还少么。”
男人忍俊不禁:“妈,周成林一个大学教授,正儿八经项目没批到过几个,副业投资一次亏一次,要不是还能从老婆那里吃软饭,他的家底早被他自己吃空了。走他的捷径,不如走我女朋友的捷径来的快些。”
“你这孩子——”
“再说了,要是最后就为了在周成林手底下当乞丐,我何必读书打工这么多年,不如早早掐死自己算了。”
“……”
游棠张张嘴,似被噎住,半晌没能冒出后面的话。
许莱一在旁边好几次担心游略措辞不够柔和,刺激到病人的精神状态。但渐渐发现,人家还挺适应儿子这种夹枪带棒阴阳怪气的说话方式的——可能已经被刺激习惯了。
正好护士过来拔吊瓶,游棠也就顺势住嘴没再开口。
她的目光在许莱一身上轻轻转了一圈,又移向旁边的儿子。
两个人很般配,连身上那股孤高自傲中带点悠然的气场都如出一辙。
脱离了她,摒弃了原生家庭,游略眼睛里再没有年少时故作坚强的攻击性,满身尖刺收敛起来,游刃有余地面对这个世界,看起来过得很好。
此时此刻,她忽然有那么点意识到:她的孩子好像,的确是被她拖累了。
“我死了以后,就把我埋在照山,那个山头高,又在你外公外婆旁边,挑来挑去没有比那里好的了。就是别让你爸知道,你外公外婆肯定不愿意见他。”
“他的东西,真不想要就不要,清清白白做你自己也挺好的,归根结底是我们做父母的拖累了你,你说得对,这辈子我都不是个好母亲。”
“还有,如果你爸找上你,你就把这叠信和照片还给他。”
游棠从枕头下摸出个大信封,苦笑一声:“我一死,他肯定更不会跟程学真离婚。把这些证据都还给他,免得他下半辈子担惊受怕,也算是我对他做的最后一件好事。”
本来,她是想用这些“出轨证据”威胁对方分财产给儿子的,不过游略嫌弃得都不愿意多聊一句。
那无名无分的过往情深,带进坟墓里更没意思。
她最后叹息着道歉:“游略,对不起。唉,真是对不起你……妈最对不起你。”
……
对不起是真的,悔恨肯定也有,但本质上,游棠对儿子的爱还不及对周成林的一半。
以至于情绪演得太过充沛,反而漏洞百出。
“她只是需要一个圆满点的结局。是不是真心的无所谓,口头上获得一个说法就可以了。”
回去的路上,游略这样解释给许莱一听。
“那你不难过吗?”
许莱一低头踢着地面的石子,语气闷闷:“你母亲刚刚那样……比起道歉,更像是在逼你说谅解。”
“还好吧,当亲戚处的话,她倒没多对不起我。说实话我不太在意。”
许莱一就明白了。
对于游略来说,母亲已经是可以放下的亲缘,风轻云淡,体体面面。
但周成林还不是。
她记得自己在游略母亲去世后问过他, ‘父亲’对于他来说是什么样的存在。
男人淡淡一笑,语气冷漠而刻薄:“很烦,类似一只必须要打死的跳蚤。真的很烦。”
而现在,跳蚤自己跳出来了。
客厅温暖的吊灯下,男人慢悠悠地挥着电蚊拍:“你把心放回肚子里,我又不做违法乱纪的事情。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讨厌跳蚤,所以一旦他出现在阳光下,眼光口水就能淹死他。”
“我看根本是你自己先暴露坐标。”
“无所谓啊。难道你以为周成林现在有能力朝我扔二向箔?”
“但是程阿姨肯定觉得你是冲着程子濯去的,她家里可不好惹。”
“你说程子濯外公啊。”
男人扬扬眉:“体制内人走茶凉,他都退休多少年了。再说,就周成林有外家,我没岳父?”
许莱一瞪着他,无语。
“开个玩笑。行了,你就忙你的,不用管这些破事。”
“那你要是因为这些破事出事怎么办?”
“弱小之时周成林尚且不能拿我怎么样,现在难不成还想逆天屠龙?不可能。”
“……中二病啦你,哪有人形容自己是龙的。”
游略弯唇:“可能因为我是恶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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