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病中,思虑这些,于伤势不好。
“没有,阿霁是无心的,我们都身不由己,师父没有怪过你。”
为表真心,她摸了摸他的脸。
大徒弟缄默了一会儿,突然说:“师父还记得徒儿刚上山的时候,下过一场大雨吗?”
夏诉霜愣了一下,不明白他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当然记得,那晚上雨下得很大,我出去找你,还遇到了山洪……你先放手让师父下去。”
宋观穹像没听见:“师父以为我那时候想跑,对不对?”
“不是吗?”
当然不是,其实他没想跑,只是下意识就逃出了屋子。
“那时候,徒儿很怕下雨。”
说起这句话时,宋观穹乌墨色的眼睛空茫茫的,一到下雨的时候,宋观穹就会想到他那位阿娘,那位高高在上的定国公夫人。
夏诉霜忘了下床的事。
她曾在安德寺时问过大徒弟幼年之事,大徒弟说以后再告诉她,便是现在吗?
“怕下雨,为什么要往外跑?”
“因为我写错了一个字。”
夏诉霜不明白,宋观穹便慢慢说起幼时在国公府的旧事,
“七岁上,一日便要抄一本论语,可惜抄错了一个字,很晚了,外面在下雨,大夫人把我从床榻上拖起来,丢到雨里去,让我跪着,一遍遍地写那个错字……”
黑色的墨迹晕染在水里,怎么也写不成一个字,当时不足十岁的孩子只觉得绝望。
还有深深的不明白。
他不明白自己的阿娘为什么和别人的不一样。
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字错了,握笔的姿势稍有不对,就要挨上一整日的责罚。
屋子的气氛永远凝重,下人的脸朝着地面,人人都只有一个漆黑的后脑勺,剩下的就是大夫人刀割似的眼神凌虐着他。
从此雨夜也成了他的梦魇。
刚到多难山的第一场大雨,宋观穹不由自主地害怕,怕有人再把他从床上拖起来。
在被送上多难山时,这个十岁的孩子已经快濒临崩溃了,难得逃脱开定国公夫人的控制,宋观穹其实是不想离山的。
可雨声一起,他以为自己还在定国公府,才忍不住一路狂奔出来。
路上不知哪只脚就踩空,滚落下深坑。
茫茫的雨落在脸上,望着这么深、这么黑的夜,宋观穹突然就不再害怕了。
当时他想,不会有人知道他在这儿的,到天亮他就会死了。
“就这样死了吧。”
尚年幼的宋观穹闭上了眼睛。
在那个人摔下来,那只手碰到他之前,他都是这个想法。
师父是怎么会找出来的呢?
她捏了他一下,问“是不是你?”
这个人,是他的师父。
她怎么可能出来找他,怎么找得到呢?念头生发,如硬壳出了一道细缝。
宋观穹想不通,鬼使神差下,他点了点头。
灯笼重新点亮,又被捏了一下的脸有点疼,不是梦。
后来她好像说了什么,在责备他?宋观穹没有再听,只是打量她。
长他五岁的师父,看着不比他大许多,是这几天一直出现在眼前的人,她总是和他说话。
宋观穹都记得,无非是那几句:
“跟我说句话好不好?”
“为师给你削一把木剑玩,好不好?”
“别让我担心了,好不好?”
她和阿娘一点都不一样,不会突然拖他起来读书习武,不会突然生气,责骂他做得不够好。
眼前的人,和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要问一句“好不好?”
好像他的回答很重要一样。
其实,宋观穹是很喜欢她的,在第一眼见的时候。
可长久被亲人伤害的后怕、防备,让宋观穹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不知道要怎么留住喜欢的东西,急切地在心里担心,自己再不说话,她是不是要失望地走开了。
又怕表现出一点喜欢,眼前的人会突然变成定国公夫人一样……
这天晚上,宋观穹和师父说了很多很多小时候的事,最后他说道:“师父,上多难山,是我的救赎。”
夏诉霜又是心酸又是无奈。
“要是能早点见到阿霁就好了。”她抚摸着他的脸。
有这句话,就足够了。
宋观穹搂紧她的腰,头抵着她的额头,“师父是不是去了西越侯府,就不要我了?”
声音游丝一般,虚弱至极,也脆弱至极,放她腰上的手却不顾一切地收紧。
夏诉霜还是不习惯这样的亲密,但怕碰到伤口,又不敢强行推开他,只能宽慰道:“不会的,阿霁,你伤得这么重,师父……放不下你,你先松松手。”
他哑声确认:“真的?”
“嗯。”
“师父要记得,说过这句话。”
他的注视是无声的催促。
夏诉霜只觉得心跳得过快,她总觉得徒弟此刻的眼神说不清,道不明,藏着一望触不见底的幽暗……
“咳咳咳……”
急切的咳嗽声打断了夏诉霜的神思,宋观穹已经扭开了头。
她醒过神来,轻轻顺着他的胸口,“师父不用记得,不会有那样的事发生。”
“睡吧,师父一直陪着你。”
她也不提下不下床的事了,这个时辰了,还有什么区别。
不常展现脆弱的孩子,难得撒一次娇,夏诉霜只能顺从他。
“嗯。”宋观穹攥着她的手腕,贴在颊侧,终于慢慢闭上眼睛。
夏诉霜一动不敢动,直到他的呼吸均匀平缓下来,才放松紧绷的身体。
“唉……”她叹了一口气。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