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梵觉察出气氛尴尬,尝试着转移话题:“对了,我有一事不明。”
见男人扭头,月梵凝神正色:“既然妖魔拿到了古祭司遗物,据我所知,有好几个须弥教的教使于当夜叛逃。他们同样习过须弥咒术,应当能与仙骨生出感应,为何直到今日,妖魔仍未找到藏匿仙骨的位置?”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
男人蹙眉:“或许他们血脉不纯、咒术不精……无论如何,只要邪魔尚未寻得仙骨,我们就还有反击的机会。”
他话音方落,角落里的云湘突然惊喜开口:“找到了!”
“这么快?”
温泊雪心下一惊:“确定没问题吗?”
血脉感应的术法并不简单,他记得在原文里,云湘用了整整一柱香的功夫,才从中窥见仙骨所在。
云湘已褪去易容术,恢复了平日里清秀少女的模样,闻言扬起下巴,颊边碎发悠悠一晃:“当然啦。你们看,这道蓝光指向北方,预示我们应往北走。”
谢星摇循声望去,果真见到一道幽蓝色细线徐徐生出,似有似无漂浮于半空。
“我已与仙骨有了神识交汇,即便没有细线,也能自行寻见它的方向。”
云湘踌躇满志,眉宇间满溢稚嫩少年气,说罢扬眉笑笑:“大家随我来吧。”
说老实话,从一处温暖的小窝迁徙到空旷荒野,四面八方寒风阵阵,无异于自天堂堕入地狱,堪称人生十大痛苦之事。
谢星摇往手心哈出几口热气,跺跺脚边厚沉沉的积雪:“还远吗?”
那条用来引路的蓝色细线过于明显,为了防止被魔族发现猫腻,云湘消去了蓝光,只凭识海里的印象赶路。
晏寒来瞟她,似笑非笑:“谢姑娘刚来北州见到雪,可不是这副模样。”
谢星摇面色不改,理直气壮:“我就是喜新厌旧,晏公子头一回知道?”
“快到了。”
云湘笑笑:“几位之前都未曾见过下雪吗?不妨试试打雪仗堆雪人,我在北州生活这么久,至今觉得雪景很是有趣。”
谢星摇只在影视剧里见过打雪仗,自是欣然应下:“好!”
此地多是平原,北方则被巨大的吞龙雪山横贯东西。
连天大雪无处不在,于天边织出密不透风的巨网,放眼望去苍茫无垠,也难怪魔族寻不着仙骨。
当众人渐渐靠近吞龙雪山,顺着连绵山道徐徐深入,绕过不知第多少个岔道口,云湘终于停下脚步,抬眼四下打量:“到了。”
她说着往前,手中古书发出嗡然轻响,伴随一道法诀掠过,眼前积雪轰然消散,竟现出一处隐蔽山洞。
谢星摇往前一步,借由天光晦暗,隐约看清洞穴中的景象。
——以及充斥整个鼻腔、浓郁陈旧的血腥味。
*
仙骨被带回须弥教时,天色已然暗得看不清前路。
谢星摇心知晏寒来目力不佳,不动声色拿出手电筒,握在手中拿了整整一路。
侥幸存活的须弥教众听闻仙骨得以取回,纷纷面露喜色,结伴前来道谢庆贺。
谢星摇却是神色沉沉。
取回仙骨,接下来只需等待落川的支援到来。魔族得不到仙骨倚仗,届时必然落败。
常清坐在主厅石桌旁,听父亲拖着病体连连致谢:“只要此物不落在魔族手中,我们便有九成把握。诸位道长、大祭司,今夜辛苦。”
温泊雪连连摆手:“前辈不必道谢,仙骨本就是我凌霄山的任务,反倒是我们要多谢须弥教。”
他说罢稍停,迟疑道:“对了,还有一件事……”
他语气犹豫,踌躇着不知应当如何开口,常母见状笑笑,温声安慰:“小道长有话直说,无论什么要求,我们定会竭力满足。”
温泊雪挠头,没来得及措辞,便听身边的月梵低声道:“我们见到了常欢。”
石桌对面的三人皆是愣住。
“我们一直疑惑,为何魔族寻不见仙骨所在之地。”
谢星摇道:“……在藏匿仙骨的山洞,我们见到他。”
“他?”
对桌的男人眸光倏凛,声调冷硬:“道长们的意思,是魔族催动了感应之术,却因他的掩藏,没能找到仙骨?常欢小小年纪,修为低下,若想骗过魔修,除非——”
他说着顿住,似是意识到什么,剩下的言语全没出口。
世间万物有灵,其中灵力最盛,乃是生灵血肉。
正如晏寒来总以鲜血为符、妖邪以血肉为食,要说天下何种咒法最强,定是令寻常人闻风色变的血咒。
以身为符,以血作咒,献祭生灵性命,轻则越级杀人,重则逆天改命。
当他们走进山洞,幽幽血气之下,是一道早已没了气息的人影。
当夜妖魔攻城,百姓全然来不及反应。
先是攻破城门、屠尽须弥,再借由古祭司遗物夺得仙骨,自此修为大增、北州之内再无敌手。
凭借朔风城里的修士,败给邪魔只是时间问题。而当城破之际,遗物定是它们的首要目标。
无论如何抵抗,古书必然会落入妖邪之手,既然这是条必败的死路,那不妨尝试一条更为危险、毫无回转可言的绝途。
先感应出仙骨所在,再在妖魔动身之前,封锁仙骨的九成气息——
若非来自于落川的大祭司,绝无可能找到藏身之地。
而这一切的前提,是活下去。
古书注定被夺,那便将它当作一个活命的筹码,由他亲手献上。
这是一出生死攸关的豪赌,好在他是最后的赢家。
“常欢以身祭阵,封锁了仙骨与外界相通的气息。”
谢星摇道:“他执念未消,留有一丝魂魄在仙骨旁侧,见到云湘后,才消去影踪。他拜托我们告诉三位——”
那时的洞穴寒气扑面,血渍重重,于地面汇作一道复杂阵法。
常欢的确精于此道,阵法繁复精巧,是她从未见过的高阶咒术。
陌生青年气息不再,徒留一抹暗淡影子,见到他们时咧嘴笑笑,如释重负。
“我爹是须弥教分坛的祭司,从小叫我做这做那,想从我和常清之间选出一个继承人。”
洞穴中的黑衣青年撑着腮帮,坐在角落里的磐石上:“我不喜欢须弥教的规矩,也不爱念书写字,从小到大没少和他吵架。他总爱说些很久以前的故事,什么神女救世,什么三百年前的生死之战,我吧,老是顶嘴说他很烦。”
四下幽暗无光,谢星摇能见到他的影子在一点点消散。
青年对此却毫不在意,漆黑的眸子清清亮亮,好一会儿才继续说:“劳烦诸位告诉他,我一直在听。”
倔强固执的男孩生性顽劣,自幼不服管教、独来独往。父亲一遍遍告诉他前人的故事,例如古祭司舍身屠魔的决意,又或是祭司们世世代代的传承。
男孩总是置若罔闻,同父亲争执不休——
可他一直把它们牢牢记在心上。
“不过说实话,老爹讲故事的水平真的很烂。”
在即将消逝的最后一刻,常欢垂眸扬起唇角:“他和娘亲老是唠唠叨叨别人的故事,其实在我看来……他们就是最好的祭司,不比任何人差。”
他说:“还有常清,劳烦转告她,多笑笑,我妹妹笑起来比谁都漂亮。”
而今烛火摇曳,被端正摆放于桌前的神骨散发出莹莹白光,一向肃然的夫妻默然无言,眸中倒映徐徐火光。
谢星摇垂下视线,透过二人袖口,望见如出一辙的银色小链。
这是常欢赠予家人的礼物,他们口中斥责着儿子不务正业,直至此刻,却一直将它小心翼翼戴在手中。
或许常欢从不知晓,这对冷肃寡言的夫妇同样将他珍藏于心,在收到手链的一刹露出过由衷微笑。
他们是彼此未曾言说的骄傲。
“臭小子。”
男人垂头,黑睫遮住通红眼眶:“……还是这么不守规矩不听话。”
他用了寻常斥责的语气,临近句末,嗓音已被哽咽吞没。
夜色幽深,烛火重重间,偶有冷风拂过。
谢星摇静静抬起双眼,透过洞外万千风雪,望见那座遥远的城池。
修真界偌大,天赋异禀的大能名扬四海,除此之外,也总有那么多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心怀希冀的修士以命相搏,最终被妖魔斩于刀下,只留下块块冰冷名牌。
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们置身于饕餮盛宴,性命危急关头,亦会有一个个平民百姓挺身而出,用谎言守护即将沦为食物的婴孩。
街边的霜花糕店一直开在那里,世事仿佛从未有过变改,店主却再也无法见到那对总是结伴而来的小夫妻。
真正的阎公子和宋小姐,早就死在了那场盛宴的前头。
今后或许不会再有人记得他们的名字,但无论如何,他们都曾真真切切存在过。
“好冷啊。”
温泊雪仰头望向无边夜色,看着雪花兀自出神:“不知道到了明天,会不会暖和一些。”
“一定会吧。”
谢星摇握住一道霜雪似的冷风:“等到明天这个时候……朔风就又是人族的城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