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东元眼中的戏疯子们在聊天,各聊各的,大方向来说聊的是同一个话题,各自角色脱离剧本之外的故事,可在旁听的姜东元听起来,两人就是在各讲各的,像两个疯子。
从姜东元进来时,他们就已经在聊了,他起初还试图找个切入点加入他们的聊天,好歹他也是同项目里的演员啊,聊角色有什么好不能聊的。可他怎么都找不到机会,那两人根本不是在对话,就是各讲各的。
林梓希说,德惠从未想过复仇,她早就被关成了笼中鸟,还不是被主人捧在手心里的金丝雀,而是被猎人圈养的储备粮。从她幼时母亲教导她要柔顺听父王的,到父王教导她要懂得忍耐听哥哥的,再到日本见到了哥哥,哥哥也教导她要听话,听谁的呢?听一切她不能反抗之人的话。而那些人与她隔着国仇家恨。
被圈养的储备粮哪来的勇气反抗猎人,唯一能怨怼的只有上天不公,命运捉弄。
这段姜东元还听得懂,无非就是林梓希把德惠的人物小传扩充的很仔细。下一段他就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河证宇在编故事。
河证宇说,韩泽秀一辈子都在争,在抢,在努力抓住每一个让自己过得更好的机会,不惜一切代价往上爬。幼年困苦,家不家国不国,他就是个二等公民,甚至于活得还不如那些混的好的二等公民。
在一捧米就能买条命的岁月里,谈什么家国情怀仁义道德都是狗屁,那能让他活下去吗?想活下去就得狠,就得把一切挡在身前的障碍物都撕碎,生吞活剥,吃人血肉,他才能活得更好。
翁主?不过是个看不清局势的蠢女人。
这段姜东元听着就很懵,他大概知道那是河证宇为自己的角色填充的人物小传,可你的人物小传补得也太复杂了吧?单独写篇故事吗?
姜东元进门碰到的情况就是,病人靠在被摇起来的病床上说德惠,负责陪护工作的靠在窗台边讲韩|奸,两人距离并不远,可双方没有眼神交流。林梓希看着手上的剧本,河证宇则是望着窗外。
讲真,姜东元一开始都不知道这两人是在聊天还是在各自发疯,但很诡异的是,这两人真的在对话。
比如.....
“就算德惠手上有枪也不敢,不会,没胆子开,她....”
“她就是蠢,找什么理由,就是懦弱!他们吃着民脂民膏自称王族,这帮王族为供养他们的人民做什么了?舔着脸给日本人唱赞歌?还好意思想着什么回国,你哪有国可以回!朝鲜没了!”
一直没找到机会插话的姜东元听着吓一跳,立刻上前想拦,两步还没走出去,听到病人一声冷笑。
“我好歹算得上善终,也葬在了父王旁边,有个归宿。你呢?有人给你收尸吗?怕不是尸体被虫蚁啃食,白骨都会被也够叼走,嚼的稀烂。奸佞小人!”
“小人怎么了!小人也能把你抓回去!谁TM管死后葬哪,老子生前活得不比你风光!不像你,成日被关在个小房子里,还给折腾的变成个疯子。好好的人不做宁愿做疯子,我TM不稀罕你那样活呢!你就是被关在猪圈里的家畜!”
对掐的两人还是一个垂头盯着剧本,另一个始终望着窗外,还是没有眼神交流。唯有姜东元,两只眼都不够用,恨不得一只盯一个,左右耳道传进来的‘诛心之言’让他倒吸一口凉气,再也不敢想什么加入聊天的事。
我这么正常的人无法加入你们的病友聊天会。
病友们大部时间还是在讲自己的,极少出现对话,也不是每次都掐,偶尔也会聊一些姜东元敢插话的,比如。
“海边的镜头还没拍完,我还得带着士兵把你从尸体上撕下来抓走,导演估计不会让你再来一次,吓都吓死了,这段剧本搞不好会被改。”这是河证宇说的。
如果剧本被改了,韩|奸的戏份就被砍掉了。
林梓希回的是,“剧本动一个标点符号都需要我同意,我不想改,他们就得继续拍。”
总算找到机会的姜东元趁势混入其中,“想拍就得加紧养病啊。”
此话一出,看窗外的人不看了扭头看他,看剧本的人也仰起头看向他。被两双眼睛盯上的姜东元一个后仰,警惕的望回去,“干什么?我说得不对么?”
河证宇默默扭回头继续看窗外,林梓希对他露出一个浅笑,通知他,“明天照常开机。”
姜东元?他出去找李玲华去了,再怎么疯也得有个底线,你昨晚才醒呢!
在医院昏睡了半天的病人只在医院待了一天就重回剧组,还重回海边,再次拍摄那场爱人死亡的戏。
全组上下如临大敌,医疗组就在边上待命,大家都怕老板再度进医院。即便不谈对方是大家的老板,就是个普通女演员如此拼搏也会让人肃然起敬。
这次发生的情况和之前很像,被困在角色里的女演员还是哭得谁都扯不开,不一样的是这次不需要河证宇帮忙,在他从远处跑过来前,李正宰已经变身金章汉,一遍一遍的告诉林梓希,我没死,我被人救了,未来我还会重回这个国家,带着你回到我们的祖国。
这次河证宇没有派上什么用场,这次李正宰在李玲华的眼里光芒万丈,堪称救世主降临。
可惜救世主也无法改变金主的想法,林梓希还是坚持要拍,拍摄再度继续。此次导演先扛不住,想改镜头,要弄个假人充当金章汉,让女演员趴在假人身上,再拍一组她被日本兵抓走的戏就算过,指着这样能让女演员的情绪好一点。
想法是很好,金主不乐意,金主就乐意自我折磨。
自我折磨的戏码越拍,旁观的工作人员越少。手上没活的女孩子们在第三次开机前就各自找理由离开现场,女演员哭的太伤,哪怕四周都有镜头,所有人都知道是演的,是假的,看的人还是不忍心。看不下去的姑娘们退走,男人们也没留下几个。
连摄像导演都跟许秦豪商量,我们缓一下吧,这么搞下去林梓希分分钟又被救护车拉走。
许秦豪还想暂停呢,他比谁都想休息,可他也比谁都都想继续。前一个镜头,几天前最好的那个镜头是在黎明破晓时拍摄,这帮人以为黎明是那么好等的吗?黎明就那么一会儿功夫,错过了就得再等一天!不然他哪会想用个假人敷衍!
比谁都清楚黎明有多短暂的林梓希也不想再等一天,她不想等,德惠也不想等,那就再来。
再来的第三次还是没有成功,这次不是女演员入戏有多深。已经是第三次拍摄了,黎明眼看就要过去,导演硬扛着助理杀人的视线,示意一直没派上用场的群演日本兵上,把人撕开,本来这一段就需要他们那么演,只要演好了就能过了。
女演员演的很好,韩|奸也演得很好,连已经半凉的金章汉都演得很好。可群演们不给力,两人不敢生拽,克制的用力气根本没办法把翁主从爱人身上撕扯下来。
就在姜东元以为这条也要凉,还很忧虑林梓希很可能再进医院时,韩|奸突然入境,改变原本设计的他只是旁观的动作,上前两脚分别踹开没用的下属,附身抄起翁主拦腰直接给抱起来抗在肩膀上像被他俘虏的猎物,在猎物的踢打下坦然芝士镜头,神情淡漠的直直穿过镜头。
一直到他把人抗出了镜头范围,把人放下时被甩一记超级响的巴掌,导演才在过于响亮的巴掌声落下的同时喊了一声‘过’。
这个镜头,才算是正式结束。
李玲华眼中的‘救世主’也就此换人,哪怕‘金章汉’在导演的一声‘过’后跳起身飞奔而去,再把老板拥入怀中,精心安慰,都改变不了,助理认为影帝毛用没有,路人甲反倒很给力的想法。
改变想法的助理给河证宇带来了非常直观的好处,经纪人换了。新上任的经纪人告诉他,如果你能持续发挥‘治疗老板’的作用,你可以在拍摄结束,如同林梓希建构这个项目一样构建属于你的项目,当然,投资没那么多,但小成本电影够拍了。
作为兄弟陪同他见新经纪人的姜东元认为这是天大的好事,还想吐槽李玲华也太会看人下菜碟了,为啥他没这个待遇?
直面好处的河证宇却犹豫起来,这当然是天大的好处,可这么大的好处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抓得住。
以一句‘我需要考虑考虑’为结束语,送走了经纪人的河证宇,面对满脸不解的兄弟,坦诚相告,“我怕馅饼太大,我吞不下会被噎死。”
姜东元板着脸,“说人话。”听不懂!
“你们觉得我能控制....帮助好了,你们认为我可以帮她是你们的想法,但能发挥多大作用我自己很清楚。我跟她没那么多对手戏,也就是运气好碰上了这一场我能帮忙下一场就未必了。”
河证宇烦闷的点了根烟,“我跟你说实话,我只把林梓希当林梓希,她对我而言就是个跟我搭档的女演员,最多加个我老板的身份,我没办法仰头看她你懂吗?李助理想让我跪着照顾她,那就什么都不对了,我做不到,明白吗?”
非常明白的姜东元反而觉得是他误会了,“我也不是仰头看她啊,林梓希难道表现出什么需要你仰头看她的迹象吗?”
一口烟吸了半支的河证宇眉头皱的死紧,这要换了之前他就不会再解释了,可姜东元拿他当兄弟,他就得解释,掰开揉碎给傻白甜的兄弟讲清楚。世上没有天降馅饼的好事,那玩意儿通常带毒。
“我没有在说林小姐怎么目中无人,我说得是她助理。她助理跟我谈的条件是要我跪着,林小姐却未必喜欢那样,她们俩的想法都不一致,我配合谁?给我钱的是助理,助理的钱是老板的,老板不需要我,助理以为老板需要,我难道硬凑上去?也得凑得上去啊,要是不成呢?”
“我是可以没脸没皮的往前凑,赚钱么,不丢人。可助理能给钱就能把钱要回去,我这边兴高采烈的以为撞了大运,事实上人家想把肉饼换铁饼就是一句话的事。到时候我怎么办?心态会崩的,还不如就维持现在这样,大家安稳。我跟老板好歹合作过,下次还有项目,多少会想起来我,这样才稳妥,更安全。”
身为年长者的河证宇首次作为哥哥告诫弟弟,“东元,永远得警惕一步登天,尤其是靠拉着别人的手一步登天。要是那个人放手了,要是你一步跨出去发现找不到下一级台阶,等你摔下去就是死无全尸。”
这是河证宇的经验之谈,他此前就一直拉着别人的手,不是他主动要拉,是血脉相连。他父亲正当红时,他是对方的儿子,父亲年纪渐长,他还是对方的儿子,他一直活在父亲的名字下,等想要自己走路已经找不到不把他当父亲儿子的人了。
现在改了名,日子是过得很辛苦,家里也出了事,未来可能会更辛苦。可他过得自在,每一步都是自己走出来的,这比什么都舒服。
正常社交哄着老板,没问题,河证宇也想要能成功,有捷径干嘛不走?可专门冲着捷径去,走羊肠小道,他就不乐意了。没人值得他低头,更没人能让他跪着仰视。
没有这份经验的姜东元其实想说没那么夸张,他有自己的经验,同林梓希相处感官还不错的经验。可当事人不乐意走捷径,没道理他按头让对方走。
这边的话题就此结束,另一边的话题刚刚开始。
得到通知自己手下多了个直属艺人的朴武智找到了他底下的另一位艺人,提醒对方,你们现在是同门了,都是我旗下,直属。此前发生过什么,我不管,之后什么都不能发生,否则.....
“你现在是押宝河证宇?”李正宰轻笑,带着些许玩味,“你确定河证宇比我成功的可能更大?”
朴武智不接茬,只陈述事实,“你们谁成功对我都没损失,你们互相攻击才会给我造成损失。”除此之外,经验更老道的经纪人让艺人眼界放宽点,“我不知道你以前都学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但我教你一回,男女关系啊,你与其耗费精力去折腾竞争对手,不如多想想什么叫攻心为上。”
“别那位的身边都还没靠近,就先想着圈地盘,把外面的狗都挡在外面有什么用?你的地盘只是你自以为的而已,人家乐意在你地盘里待么?这么小的狗窝,养得了那尊大佛?先想想自己怎么盖座庙吧,才有资格去请佛。”
“都那么长时间了,我都看出来了你还没看清楚?林小姐要的不是个男人,她要的是个好演员。李正宰,你要是信我,就好好当你的金章汉,那比去找河证宇的麻烦,更得那位青睐。”
艺人是否相信经纪人的话,不重要。拍摄还在继续,更重要。
拍摄还在继续,林梓希输着液继续,挂的是营养剂,因为她不肯好好吃药。李玲华什么招都用尽了,连充当坏人同老板说,再这么下去我就瞒不住家里也不敢满的话都说了,还是没用,只能上吊瓶。
解决这个问题的既不是李玲华前期认为有用的李正宰,也不是李玲华后期认为更有用的河证宇,反倒是她一开始就看重,后来又踢开的姜东元。
还是借着一场戏解决的,丈夫劝德惠吃药的一场戏。
剧里已经到了日本战败的前夕,德惠已经病重。这场戏里,丈夫要劝妻子吃药,就算药不吃,饭多少也吃点。也是这一段,姜东元说出‘不论你是哪国人,你都是我的妻子’,这一段同时也是姜东元杀青的一场戏,拍完他的戏份就没了。
拍摄中的林梓希很在状态,她就没有不在状态过。姜东元在拍摄前有点不在状态,怕自己会卡,特地去找林梓希想提前打个预防针,我要是卡了,我先道歉。他进去时林梓希正在输液,看他别别扭扭的就让其他人先出去,等人都走了,示意他可以说了。
来之前想说什么都忘了的姜东元望着她的手背发呆,林梓希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过去,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手而已。
一双交叠于腿上的手,好像真的没什么特别的,如果不是她两只手的手背都泛着输液的针眼,隐隐还有些青紫,真的没什么特别的,也就是苍白的像是一双病人的手而已。
那双手的主人是什么样?是坐在窗口的阳光之下,盖着小碎花的毯子,脆弱的仿佛随时会飘飘仙去的琉璃美人。美人才不是什么玉做的,美人是玻璃做的,能透过玻璃看到血管的病态美,漂亮的一点都不科学。
那样怎么可能还会漂亮呢?那样好漂亮啊,漂亮得像一尊玻璃雕的美人,还是应该用琉璃去形容?可那不就是玻璃吗?玻璃没有一丁点美玉的温润,只能让人感受到轻轻一碰就会破碎的战栗。战栗到让人会从心底滋生破坏欲,抢夺,掠夺,宝物就应该藏在自己的宝库里,乃至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