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的美丽与我无关(1 / 2)

想起五哥,心情便有些沉重,感觉他活了一世有许多搁舍不下的哀伤,却又不知是些什么。所以,每次想到五哥,我就想起他说的那句话:世间的美丽与我无关。还有童年时期他留给我的懦弱印象,以及反应问题的迟缓状态,这让我难以释怀,并沉思着他这一生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或者如若我也如此,可否比五哥活的更好,还是不如五哥好呢。当然,这只是一种假设。

我与五哥一起长大,我们是一年级的同学,也只一同读过一年级而已。所以,我们相处的最长时间就这一年。五哥大我两岁,比我早两年上学,因智力有些缓慢一直留级。在我初中毕业那年,他刚读小学二年级。所以才让我沉思,五哥如此惨淡的人生,对我们是种怎样的启示?除了唏嘘不已,可否还有其他?

五哥是友伯唯一的儿子。友伯共有八个孩子,其他全是女孩。他因排行第五,被友伯起名为小五,我则叫他五哥了。据说,友大娘生下五哥后,便有种莫明其妙的悲伤,还流下了泪水。当时人们以为是喜悦的泪水,终于生了儿子,喜极而泣也是应该。可五哥死后不久,友大娘才道出实情,说:知道生了儿子后,我就感觉到了一阵阵的心痛,还满心的担忧与害怕,望着小小的生命就禁不住的流下了泪水,好象一放手便丢失了一样。所以啊,我才一直对他倍加关怀、照顾,仿佛是欠了他许多的情义。至此,村里的大娘婶婶们这才明白,原来五哥匆匆而来,又忙忙离世,真是来讨债的。也中了友大娘生气时说他的那句话:我儿啊,你就是来讨债的。

友伯当然不知此事,生了五哥之后,友伯还高兴了好一阵子,认为自己是可以生下儿子的,便再想着要个儿子,可之后生的又全是女儿。生下第八个便不再生了。所以也就这么一个儿子,友伯对五哥那个疼爱啊,出门担心磕着,在家恐怕碰着。放在手里怕热着,放在手外怕冻着。一步不离,啥活不干,惯得五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在外胆小怕事在家飞扬跋扈。也就造成了五哥的一生注定是场悲剧。

叫他五哥,是很自然的事,顺着就叫开了。五哥没有大名,说这样“贵香”,好养活。等到上学要报名了,大名便成了问题,还是当时的老师,就是我大伯家的芹姐给他起了名字,叫高德武。德是辈分,武与五同音。五哥这才有了正式的大名。这名字听着很响亮、大气,友伯很高兴,逢人就夸:还是俺芹有学问,起得名字也气派。

虽说五哥比我大两年,其实也是同龄人。五哥人很帅气,长的高,那时就硬硬高出我一个头。大家都喜欢与他逗乐。他的缺点是,开始聊天的前几句,说话很正常,也很有礼貌,一问一答思路清晰。但聊过几句后,其思维便是跳跃,话语也是头一句后一句的不连贯,有时前后两句并不搭界。当然这都是小时候的事,人们也没有在意。可日子久子,五哥渐渐长大了,便感到他的思维确实有些异常,比同龄人或超前或滞后。再加上五哥的眼神有时呆滞,处于游离状态,则普遍认为是滞后于同龄人了。

五哥七八岁那几年,他家里养了几只羊。五哥常常甩着长鞭,赶着羊从我家门口路过。我特别喜欢五哥那种撒脱的走姿和甩动长鞭的动作,加上人又帅气,绝对是高庄后街上的一道风景。那种意境,仿佛是从土色的乡间小巷里,走来了一位白马王子,虽不闪亮却也耀眼。有时听到老远有羊叫,我便跑到门口等着五哥路过。有几次,我怯怯的叫他说:五哥。他干脆的答应:哎。我说:我甩下你的长鞭行不?他就停下,把鞭子递给我。我甩几下,并不响,还差点甩着他。五哥说:别着急,等你长得与我一样高时,就会甩了。然后,他就接过鞭子,潇洒自然的用力一甩,声音清脆响亮,整个高庄都能听到。五哥说:不玩了,走了。然后匆匆追赶已走远的羊群。

五哥对外人的态度很好,说话细声细语,有问必答,从不大声言语。可对家人跟换了人似的,凶神恶煞一般。他时常追赶着他的姐妹们跑到大街上吵、闹,姐妹们躲到邻家不理他。他就一个人在大街上喊,一手叉着腰,一手对着天空比比划划。我不是乱说,他时常这样。邻居叔婶出来劝:小五,那能这样对待姐妹啊,让你从家里赶出来,还不快点回去,还吵,不怕人笑话?五哥不听劝,一付爱谁谁的样子,倒背着手,一圈圈的转,愤怒的说:我还就不认这个姐妹了,我没有这样的姐妹,守着我都说我坏话,说什么好东西都让我吃了,说我啥活也不干。是我不干么,是么?我还就不让她回家了,我也不怕叔叔婶婶们笑话,反正这个家以后也是我的,是我说了算,我这会儿就行使权力了。那时五哥少年,不听劝大家也不生气,但次数多了就没人劝了。每次都是等他自己的气消了,没人理他了,才怏怏的回家。

他与友伯也是这样的吵闹。

有一次五哥跑到大街上,叉着腰,又比比划划,大声高喊:乡里乡村的老少爷们,都来评评理啊,你们说是高友对,还是我对?高友是友伯的大名。在我们乡村,子辈是不允许提及父辈大名的,这是种忌讳,可五哥不怕,他还指着友伯的身影大声喊:高友,我告诉你啊,我现在这个样子,都是你的过错,谁让你只会生不会养了。我本来很好的,让你养成这个样子。每每如此,友伯便是气冲冲的离家到生产队的场院里住上几天。那时每村每队都有场院,是社员集合的地方,场院有间小屋供人们喝水、休息,存放农具,但很少有人住。

所以,五哥与家人大吵大闹是常事,如果二三天听不到他到大街上来吵,我就感觉高庄这是怎么了?怎么这样安静呢?果真不一会儿,五哥便与哪个姐妹吵着就跑出来了。为此邻居们都说:小五这个样子,都是他爹打小惯的,这会儿自食其果了吧。说来也是,在养儿防老的旧思想影响下,友伯爱惜五哥也没得错,但过分溺爱,就是友伯的不对,所以友伯肯定有推不了的责任。但是,这最终的结果,我想也与五哥的悟性有关。他从没有思考过,家人这么痛爱他,他应该用同样的方式痛爱家人才对。可他并没有这样做,他认为这一切都是他应该得的,家最终都是他的,他还有什么可顾及的呢。所以,他才敢横行霸道不可一世。

五哥平时说话很好,看不出那里不足,可他就是数不全数。超过五十以上的加减法,他就凡迷糊。怎么教他也是两眼发直,目光无神,空洞遥远。乘除法更是要了他的命。我刚上一年级时,他因为考试不及格,留级到我们班。那时我挺喜欢他,便悄悄央求老师让他跟我一位。老师就是我大伯家芹姐。于是我们便坐在门口的位置上。一年级的算术课程,全是简单的加减法,他就是不会,我都纳闷,他上课也是两眼直勾勾的看黑板,从不与人交头接耳,整整一节课,他都认真的听讲,怎么就不明白加减法呢?有时老师让他回答问题,他站起来便低下头,任老师怎么问就是不说话。我悄悄告诉他答案,他也是深低着头不言不语。只到老师说,坐下吧。他才坐下,然后自己就悄悄的流泪。

五哥确实有些与常人不一样的地方,他的眼神看任何东西都躲躲闪闪的不敢直视,似乎很恐惧的样子。没事时就会直勾勾的发呆。但他心里明镜似的,如果他听出有伤害他的话,会很久不再理你。有时在大街上遇到他,他也是靠着墙边,站住,等别人走过了他才走。他不喜欢与人交流,不喜欢与人结伴。有时我们三五成群的在街上玩耍或游戏,他就站在不远的地方看。如果是捉迷藏或者赛跑,这是他喜欢的活动,我们高兴时大笑,他也跟着我们一起笑。我们装模作样给胜利者振臂高呼,他也在一旁手舞足蹈。可就是不靠近我们,让他加入,他也是摇摇头不同意。如果不是他喜欢的游戏,如踢沙包之类,他站上一会儿便回家了。

有一次在上学的路上,我问他说:五哥,你不愿意与我们一起玩么?他说:你们人多,要是打我怎么办,我可不那么傻。他还说:你得看好了,从你身边走过的人,说不定会伤害你,所以得让他们先过。这让我感觉他不但不合群,性格还有些怪异。有几次老师正在上课,他突然就收拾好书包,站起来就走。老师叫住他,问:高德武,你怎么了?他不听,自顾自的走出教室。老师忙跑出去拉住他,问:你干啥去?他仍不说话也不理会,就是拚命挣着要走,然后就是放声大哭,没办法,老师只好去叫隔壁他四姐,把他送回家去。

我不知道长相这么帅气的五哥,怎么会是这样。或许真如命运所说,上帝给你开了一道门,会给你关上一扇窗。让一个这么帅气的五哥,今生数都数不全。但家人及邻居们都不这么认为,都说五哥全是友伯惯得,懒的脑子都不肯动,所以数就数不全了。因为友伯家的女儿们,个顶个的聪明,加减乘除那叫一个溜,所以大家都不相信单单一个五哥会笨拙。我感觉也不全是这样,我始终认为这与五哥自身的原因有着一定关系。父母都痛爱自己的子女,也没见着哪位象他一样,思考都懒得进行。再之后,老师让我上学时叫着他一同走,这样他就不再胆怯了。我去叫过他几次,可他每次都极不情愿的背上书包,心情沉重的与我一起走,一路上垂头丧气的不欢快。

我问他:你不喜欢上学么?他带着哭腔说:我走到人多的地方就害怕,心就慌,生怕别人打我,或者说我是笨蛋。有一次友伯问我说:你五哥在班上,有人打他么?我说:没有啊。友伯又问:有人骂他或说他笨么?我想了想,摇头,坚定的说:没有。真的没有人针对他,小孩子么,调皮,可能下课后跑的快,不小心撞他一下或拍他一下,这都是有的。可从没有人故意打他或骂他。还有一次,我去找他一同上学,家人正在劝他,他就是深低着头一动不动。不一会儿就放声大哭,友伯无奈的说:好了,好了,不去了,不去了。然后我就自己上学了。

细细想来。我还与五哥还打过一架,原因是有人说他笨老留级,他认为是我说的。我怎么解释他都不信。我很生气,上前打了他两拳。其实那次打他,我也非常害怕,他硬硬比我高出一头呢,他若打我的话很是容易,或者说我打他时他若还手,我根本打不着他。但他就是没有还手,还让我打哭了。他只是不知,我也是壮足了胆子,硬打了他两拳。最终他选择了逃离,选择了退缩。事后,我还告诉他说:有些事情是要勇敢的面对,害怕没有用,逃避不是办法,也不是出路。如果你本身勇敢,别人就不敢欺负你。当时看他傻笑的样子,我就知道他在想,我是不是又准备打他,而不是对他进行鼓励。所以我悲切。

五哥不单是害怕与人相处,还极度害怕特小的动物。鼠猫类自不必说,连树上的毛毛虫也怕的要命。有一次,他很是高兴的与我走到学校。老师已到讲台,正准备上课。突然听到他死命般的“嗷”了一声,鬼叫一般,吓我一跳,全班也突然静了下来。就见他从坐位上弹了起来,脸色苍白的闪到墙角。老师赶紧过来,困惑的问他:高德武,怎么了?五哥小心的伸出手,指指坐位下面,我才看到有一只毛毛虫在爬动。就是那种通体绿色的,树上常有的,不知怎么爬到教室里,还落在他的坐位下面。我摄着虫子的毛就丢在沟里。我从他身边经过时,他还吓的又叫了一声,浑身颤抖没了魂魄一般。

我回来坐下。老师说:行了,坐下吧,没事了。他仍吓的哭,这时老师还没有生气。我把他桌子、櫈子下面又找了一遍,没有任何东西。老师问我:还有没有?我说:没有了。老师又查看一遍,才说,别哭了,没有了,不用怕这种小虫子,一脚就能踩死它,对吧?看人家高苦,比你还小呢,都不怕,又给你检查一遍,没事了。他仍然站着不动,还是哭。老师有些生气,伸手拉他过来坐下,这下可了不得了,五哥象是要死一样,拚命的嚎叫,脸色特白,死命后退。老师竟一下没拉动他。那一会儿,他全身颤抖,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还干咳了半天。闹得其它上课的老师及校长都跑过来看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后,五哥还是哭着让他四姐送回家了。

害怕这种心理我甚是理解,因为小时候的我就胆小如鼠,怕一人在屋内,怕走夜路,怕突如其来的雷电等等。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胆量也是同样增长。但五哥并非如此,他对这个世间的害怕,都让我不能理解。猫狗之类可以伤你,而一只小小的毛毛虫,有什么可怕?用脚轻踩,小虫便粉身碎骨,根本伤不着你。那能怕成这样?至今我也没明白,五哥到底是害怕什么?

兴许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让他感受过安全,也兴许真如某些美好的癔想一般,他只是某层某界的仙者想体会一下一世为人的乐趣,担心做出越界的事情回不了仙界,才小心翼翼胆小甚微处处善良。五哥现在去了哪里?我不知道。但我愿意相信他的小心翼翼得到了回报,回到了原来属于他的天堂与自由的时空。都说人是有前生与后世,那么五哥的后世是否已经感知到这个尘世并非如此可怕,完全没有必须因此胆怯。这世间虽然存在有诸多的不公与不平,存在有许多的阴暗与险滩,但放眼望去,世界的光明一样是存在于普天之下,谦和的平安也是在每个人的周围洋溢呢。

我一年级毕业后,顺利升入二年级。在升级考试时,五哥的成绩仍然很低。没办法,又退了一级。后来仅一年级就读了七年,二年级读过后就不上了。五哥算数特差,百分的题仅考几分。但语文成绩相对较好,很会应用学到的词汇,有时能说出一两句很棒的话语,让听者惊艳。五哥喜爱读诗,有时也写。我曾阅读过一首,很棒,他没有给诗命名。

那年我从外地回家,下了车拐过路口,很远就看到五哥在村边站着。他也一眼就认出了我,老远便打招呼,高兴的问;回来了?我回答:回来了。他又问:你是上学还是工作?我说:已经工作。那时我们已是二十初头的年龄,个头也一样高了。但五哥更加帅气、更加阳光,他站在村头的路口,远空是灿烂的满天彩霞,身后是飘零的金黄秋叶,他象极了言情小说里走出的主角。

我问五哥说:在这里干嘛?他说:没事,在家闷了,出来站站。我逗他说:这么多年了,你还害怕毛毛虫么?他笑道:可不,也不知怎的这么害怕这些小东西,现在看到也是远远的躲着。我指着远处的一片树林,说:你看这世间的风景这么美丽,就因为一些小虫子,你都不敢接近,多可惜啊。他笑笑说:可不是么,我也想走进去,可就是心跳的历害,看来注定与这世间的美丽与我无关了。还有啊,你说我怎么就是数不过数来呢?唉,这样的人生真是可悲。话语间五哥有些悲哀,也有些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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