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冷硬的金属贴在肌肤上, 谢三垂眼看着林然然的手指搭在自己的腕骨上比划, 声音带哑:“我不会看, 你喜欢就好。”
林然然很喜欢这个款式, 印象里是谁也带了这么一只表。不过谢三的皮肤是麦色, 带着这表有种野性的美, 那人的手腕却清瘦白皙, 带着这腕表有种从容不迫的矜贵。
售货员在一边喜滋滋介绍:“这表可是劳力士,镀金的, 一千一。”
林然然抽了口气,一千一, 超出预算太多了。水云和关洪虽然不缺钱,那也没钱买一千一的手表啊。
林然然笑着摇摇头, 正要让售货员拿只欧米茄看看, 谢三却拿起那块表,问她:“你喜欢?”
林然然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连忙摇头:“太贵了。不要买这个。”
“你对象戴着多好看啊,这个表是进口货, 值这个价。”售货员强烈推荐道。
谢三只当林然然身上没带够钱, 已经掏出钱来。
“不不不。”林然然用力按着谢三的手,对售货员道, “我的预算是四百以内。”
“年轻人, 瞧瞧你对象多好。别人家来买都是嫌弃买得少的呀,她多为你省钱,会过日子来。”售货员啧啧夸奖着。
林然然大窘, 抬头跟谢三对视一眼,却见他看着自己的眼神隐隐灼热,更是心头一跳。
谢三低头在林然然耳边道:“喜欢就给你买。”
“不是我……”林然然正要解释,身边陡然响起一声。
“这表我要了!”
这嗓音年轻而动听,像是胸腔里藏了管风琴,只是嗓音很冷,细听去还带着股咬牙切齿的意味。
林然然只觉身畔一股冷风,硬挺的大衣料子与自己肩膀相擦而过。她下意识转头,视线与对方的喉结齐平。
雪白的衬衣领口扣到最后一个,衬得脖颈越发修长,喉结形状分明。
这个人长得肯定很英俊。这是林然然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可惜那人侧对着她,只见他穿着将校呢大衣,身材挺拔得像个行走的衣架子,一看就是世家子弟。
他买东西的派头也很大,冲售货员冷声道:“这块表。给我包起来。”
“这表要一千一……”见多识广的售货员也愣了,看着来人的脸呐呐道。
一叠钱和票拍在柜台上。粗略一看也知道不止一千,何况那票还是军需票!
林然然眼馋地看着那厚厚一叠军需票,有了这个,她就可以去三楼和华侨商店买东西了!这人出手就是一叠,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顾裴远余光瞟到林然然脸上,却看见她一脸馋涎欲滴地盯着桌上的票,半个眼神也没分给自己。
一口老血顶到喉咙口。
“好,我马上给你包起来啊。”售货员眼睛都直了,忙拿出盒子来。
“等等,凡事有个先来后到。”谢三开口阻止,“这表是我们先看的。”
“不要了,我们买个国产的。”林然然连忙按住谢三,小声道,“我是给水云姐买的。”
林然然贴着谢三小声说话,模样落在旁人眼里更显得亲密。
售货员一时间有些为难。你说这表放着半年也没卖出去,今天一次来两个人要买,这不是活见鬼了吗?
“这……你们到底谁要啊?”售货员问道。
一千一的手表,只能让这纨绔子弟消受了。林然然对售货员笑道:“不好意思,我们不要了。”
林然然说完,拉着谢三转身就要走。
这时,一个漂亮女郎赶上来,她穿着一身时髦的连衣裙,外罩精致小坎肩,拉着顾裴远的袖子娇声道:“裴远!你怎么又不等我,买什么呢?”
那售货员动作慢腾腾,还要找漂亮的纸盒把表装起来。顾裴远抽回袖子,眉间拧出一个深深的川字:“裴深深,别碰我。”
“对不起嘛,我忘了你不爱让人碰到了。”裴深深平时也是受尽追捧的娇娇女,偏偏遇上顾裴远就没办法了。
“顾裴远?”林然然的声音响起。
已经走开几步的林然然回过身来,脸上的表情乍惊乍喜,看着那个背对着自己的修长背影疑心是自己听错了。上海是什么福地吗?才偶遇谢三,又碰见了他?
裴深深警惕地看向林然然,心中将她从头到脚飞快评判一番,打扮还行,可惜料子和皮鞋都不算上等货。她小声问道:“裴远,你认识她?”
“不认识!”顾裴远负气道。
要是顾裴远无动于衷,裴深深还能放心,偏偏顾裴远露出这种赌气的样子来。她立刻又回头瞪着林然然,将她重新审视。只见她穿戴虽然一般,可一双眼睛长得很勾人,皮肤又白又嫩,心中登时警铃大作。
那边,林然然看着那道高挺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原来是认错人了……
“然然,怎么了?”谢三看着神色异样的林然然。
“没什么,认错人了。”林然然眼睛还盯着那处,沮丧摇头。
她说完就要走,谁知顾裴远蓦然转过头来,瞪住她。
像是在赌气地说:谁说认错人了?
曾经漂亮的少年被岁月雕琢出男人的轮廓来。形状无可挑剔的唇,一管很挺直的鼻子,英气的眉毛中和了漂亮五官的阴柔感。
然后,林然然被那双包含怒意的凤眸瞪了个正着。
”这不是顾裴远还能是谁?!
谢三也认出了顾裴远。三年未见,他再想不到顾裴远居然会在这个节骨眼上从天而降。危机感席卷而来,他下意识地抓住了林然然的手。
林然然没发现谢三的动作。她的心狂跳起来,冲顾裴远绽开了一个笑容,“顾裴远”三个字呼之欲出。
顾裴远的反应却给她泼了瓢冷水。
顾裴远矜持地昂着下巴,冷冰冰的脸上写满了三个字:“你是谁?”
“……”林然然的笑僵住了。不能输,她咬着唇,下意识地瞪回去。
凤眸里的怒意更上一层楼,死死盯着林然然。
两人隔着几米远的距离互相瞪着,眼睛除了彼此再容不下旁人。
这一番眉眼官司,别说谢三和裴深深,售货员都忍不住看起戏来。
裴深深的直觉告诉她,顾裴远肯定认识那个女人。她连忙拉着顾裴远的手,道:“裴远,你挑个盒子嘛,把表装起来。”
顾裴远眼睛仍然盯着林然然,随口道:“不用包了,直接把表给我。”
售货员忙把表和找来的钱都递给他。
顾深深拿着那块表故意挑剔道:“你不是已经有一块劳力士了吗?还是古董表,何必买这种货?”
“少管!”顾裴远直接摘下手上原本的古董表,把这块戴上了。做完这一切,他抬起下巴傲气地看向林然然,却发现林然然站着的地方空无一人。
她居然走了!
“林然然!”顾裴远迈开长腿追到扶梯口。
这自动扶梯很窄,一次只容一个人站在上头。排队的人还当顾裴远要插队,纷纷回头怒视他。见到是个漂亮雍容的青年,这才闭嘴。
林然然才下了扶梯,谢三跟她说了什么,她回身仰头看了一眼,跟顾裴远遥遥相望。
然后,冲顾裴远吐了吐舌头。
跟谢三头也不回地走了。
“……”顾裴远清冷的表情终于打破,透出一丝气急败坏。
还像三年前跟林然然互相赌气的少年。
追过来的裴深深只听见他的喘气声,从小到大情绪没有一丝波动的顾裴远从牙缝里一字一句迸出三个字:“林、然、然……”
七十年代上海的“衣食住行”里,“住”是一个老大难题。上海的人口稠密程度堪称全国之最,住房问题也是全国最困难的。
上海人多住在弄堂里,也谓之“石库门”。而弄堂也有上下之分,上等的有“新式弄堂”和公寓,下等的就是棚户区。
石库门房子的结构很复杂,分为三层。从一楼说起,从前门走进去是一个小小天井,进入客堂间,再经过楼梯间就到达厨房,厨房连着后门。
从楼梯走上去,有一个小而寒冷的亭子间,亭子间屋顶有个小晒台。再上楼梯,就到达了二楼的房间。
第三层是一个三角斜顶的小阁楼,带着个老虎窗。这个小小的三层阁楼面积狭小,成年人站起来就会碰到头。
这样的亭子间在过去是穷酸文人暂时栖身的地方,现在却要塞进四户以上的人家。一家四代人挤在十二平米的小房间里,是常有的事。
潮湿阴冷的空气,泥泞的弄堂,挤得无处下脚的房间,七八户人家共用的厨房和小天井,成为一代上海人共同的回忆。
他们的生活被浓缩在一个小小的弄堂里,显得格外逼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