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低云暗, 闷热的风吹拂在脸上带着咸湿的潮意,堆积在天边的乌云像是酝酿着一场狂风暴雨。
宋恂坐在会议室第二排的正中间,手上认真地在笔记本上做着会议记录, 思绪却早就飘远了。
今天是小毛第一次去市人广的播音培训班上课, 不知现在顺利抵达没有。
他们原本都商量好了, 第一次去广电, 下课时间又比较晚,今天先由宋恂去接送她。不过, 昨天晚上他突然接到公社的通知, 公社和生产队两级的干部都要在礼拜天来公社开大会。
所以他跟老丈人都没时间去市里接送, 这个任务最终还是落在了周末休息的项远洋身上。
“团结公社响应号召,加入全国深入开展革命运动的队伍,已经取得了伟大的胜利。在胜利的形势下,中央号召我们把这个头等大事继续抓紧抓好。我们团结公社的所有干部,必须进一步提高对运动的重大意义的认识,深入批判修正主义路线的”
苗书记坐在主席台上, 对照着市委宣传部印发的内部学习资料, 给全公社的干部们强调此次运动的重要意义。
会议室里除了他讲话的声音,再无其他杂音。
宋恂将飞走的思绪重新拉回会议室。
挨在他左手边的人事组长王永禄,正用刚撕下来的两张笔记纸呼呼地扇着风。
右手边的渔业办孙主任,时不时用手绢擦擦脑门上的汗,不知是被热的还是其他什么原因,隔上几分钟,宋恂就能听到他长长吁出一口气, 吁到一半又像害怕被人发现似的,突然憋住。
惹得宋恂也下意识随他一起憋气,十分难受。
此类会议几乎每个月都要开几次, 开会已经成了全公社干部的家常便饭。
相比于此类学习会,宋恂更乐于参加业务会议或经验交流会。
刨却政治因素不谈,这类学习会实在耗时间,学习一份文件精神往往可以消耗大半天。
而且会议影响可以持续很久,各单位在公社学完以后,还得回去自行组织单位内部的学习会。
市服装公司建分厂的事算是最近公社里的头等大事了,苗书记和几个领导都很重视,然而在学习会面前,无论是多大的项目,都得为其让路。
他们想出的法子本就挺悬,这会儿又遭遇了一场学习会,争取分厂的事,被这样三拖两拖的,八成会被拖黄了。
可是,即便心里再是着急惋惜,宋恂此时也只能乖乖眯着,先提高自己的政治素养,再说其他。
苗利民已经坐在台上连续讲话三个多小时了,只在中场休息时停下来休息了二十来分钟,此时他的嗓音早已变得低沉沙哑,喉咙像个破风箱似的沙沙响。
眼瞧着台下的众人,尤其是某些生产队里年纪偏大的干部,已经杵着铅笔开始打瞌睡了,苗利民决定速战速决,赶紧结束这次会议。
他敲了敲桌面,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后,宣布了一个重要决定。
“为了响应上级号召,深入学习文化知识,接受政治教育,公社决定恢复政治夜校的学习。各生产队的干部回去以后,要有序组织社员们去政治夜校进行学习。户口在生产队的公社干部,要起到模范带头作用,积极加入政治夜校,维护夜校的上课秩序。”
会议室里顿时嗡嗡了起来。
他们公社的政治夜校已经停办好几年了,如果能重新办起来,也算是个好事。
社员们下了工以后,基本没有什么娱乐和文化活动,办个夜校还能丰富一下社员的业余生活。
宋恂的户口在生产队,所以也是要参加这个政治夜校的。
他以前从没参加过这种夜校,这会儿不由跟身边的王永禄打听,政治夜校的课程内容。
“学员就是农村社员,课程能难到哪里去无非就是宣传一下方针政策,讲讲国内外的形势,再学一学语录诗词什么的。简单得很”
苗利民又在桌子上敲了敲,示意所有人安静。
“政治夜校的事,你们回到生产队讨论去。我再另外提一件事,请公社的干部们注意了。咱们公社从即日起,将要组织路线教育学习班,每天下班后就是学习时间,所有干部都必须参加。”
宋恂“”
他下班以后还挺忙的。
一个政治夜校,一个路线教育学习班,够他忙活的了。
会议结束以后,生产队的干部们就可以撤离了,而宋恂等一众公社干部还得继续留下来,进行路线学习。
不过,许是怕他们连续学习一整天,精神松懈。
在两场学习会之间,公社还安排所有干部集体观看了一场电影田中访华。
激起了大家强烈的爱国热情后,再开始第二轮的学习。
宋恂在看电影的空当,跟苗书记打听了市服装公司分厂的事要怎么处理。
“先放一放吧。”苗利民叹口气说,“建厂方案已经交给了冯主任和县工业局,之后的事就不是咱们能左右的了。这种事本就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市服装公司是市属国有企业,咱们只能尽量争取,但人家单位领导是咋决定的,别说是咱们了,冯主任也管不着。”
“何况这阵子从上到下都在开学习会,哪还有心思管建厂的事”苗利民往周围扫一眼,压低声音道,“政治学习是大事,尤其是你,一定得积极参与各类学习活动,在路线学习班和政治夜校里要踊跃发言。别被人揪住你的错处”
宋恂摩挲钢笔的手指一顿,又自然地恢复正常,点头答应“知道了,多谢您。”
虽然在单位里一直称呼官称,但对方毕竟是项小羽的亲舅舅。
爹亲叔大,娘亲舅大。
因着有这样一层关系在,苗书记对他一直是格外关照的。
苗利民点上一支烟,思量片刻道“听冯主任说,市服装公司里几个领导的意见存在很大分歧,有个副主任对咱们的方案很感兴趣,但多数声音还是支持彭主任的方案,选择在定山县建厂的。”
宋恂点点头,凡事没有十全十美的,能做的他们都已经做了,等结果吧。
“不过,有个事我觉得咱们可以利用一下,做做文章。”苗利民深吸一口烟说,“过两天地区革委会的社队企业办公室,会有人下来考察全市社队企业的发展情况,调研组要在咱们县选择两个比较典型的公社进行调研。今年以来,团结公社一直是全县工业产值增速最高的公社,已经被他们点名了。”
宋恂品了品他话里的意思,难不成这个社队企业办公室的人还能在市服装公司说得上话
“这个社队企业办公室,与地区轻工局是两块牌子,一套班子的。”
苗利民嘬着烟,冲他笑了一下,眼里的狡黠与宋恂所熟悉的项小毛简直如出一辙。
接下来几天,宋恂白天在工业办开学习会,晚上参加路线学习班和生产队里的政治夜校。
为了顺利提升自己的政治素养,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
惹得项小羽还暗自稀奇,小宋哥这两天怎么清心寡欲的。
地区革委会社队企业办公室的同志,是在五天后来到团结公社的。
轻车简行,只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人。
而且他们办事的风格也比较特殊,并没有让公社方面召集干部开会。
来到公社以后,只在大院吃了一顿饭,就跟他们要了一个向导,骑着自行车下生产队了。
郑孝娘是整天穿梭于各生产队和公社之间的,对下面的情况很熟悉,宋恂把人推荐给他们便当起了甩手掌柜。
不过郑孝娘十分有当眼线的自觉。
每天陪着地区领导下乡回来以后,都要跟公社领导汇报,他们都干了什么。
“今天去了金海大队,主要考察了渔船修造厂。我跟他们说,全公社所有渔业大队都有这种渔船修造厂,只看这一个就相当于看遍了公社所有的修造厂。我看他们对这种统一模式的修造厂还挺感兴趣的,今天向工人们问了好多问题。”
宋恂点点头,这都是题中应有之意,没什么稀奇的。
他听过以后就放到一边,继续在公社搞学习。
安全组的樊金枝和人事组的王永禄都被他们找去谈过话以后,又等了两天,宋恂终于等来了考察组找他谈话的邀请。
公社给他们在公安特派员隔壁分派了一间空屋子。
那位被称作虞主任的女同志,帮宋恂倒了杯水,就坐到了他对面。
“陈主任,虞主任,这两天辛苦你们了。”宋恂接过茶杯道了谢,“我来公社上班以后,用了两个月才跑完十二个生产队,你们来我们公社还不到一个礼拜,居然就办完了我花两个月才办完的事,着实不容易。”
陈主任是个面相很白净和善的中年男人,闻言轻笑了两声,慢吞吞道“我们只是走马观花,随便看看生产队的工厂而已。队里的工厂不多,自然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宋恂“嗯”了一声,“那您要是去年来,可能用不了两天,就能跑完所有生产队了,那会儿有的生产队连工厂都没有。今年以来,公社响应工业学大庆的号召,要求每个生产队都开办为农民和农业服务的工厂和作坊,又从社办企业的盈利中划拨了一批资金支持生产队建厂。所以这会儿才能让每个生产队平均有两到三个队办工厂。”
虞主任突然出声说“我们从生产队回来以后,也在公社的几个工厂间进行了调研。我发现,今年以来,你们公社工业产值的大幅增长与队办企业的关系并不大。主要依靠四个工厂,织袜厂,建筑营造厂,机械厂和糕点厂,尤其是前三个厂直接拉动了你们公社的工业产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