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许久许久,天子启才索然无味般,将那只执子欲落的手收回,将棋子随手丢入竹制棋篓中。
再嘿然摇头一笑。
“朕吐血是真。”
“心死是真。”
“悲痛欲绝是真。”
说着,天子启面上笑容由缓缓凝固,片刻间,便化作了无尽阴戾。
“朕说要给太后偿命是假。”
“——朕昨日说,如果找不回梁王,朕就给太后偿命。”
“但朕不会。”
“无论找不找得回梁王,朕,都依旧是朕!”
“只是若找不回梁王,朕免不得就要雷霆震怒,甚至不惜…”
拿血亲开刀。
最后这五個字,天子启没有说出口。
因为天子启,不希望刘荣也和自己一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是视血亲骨肉为筹码。
天子启也有自信:依刘荣的天姿,就算不沦落到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自己这个浑小子,也能做到许多自己做不到的事…
“呵;”
“如此说来,太子殿下,终究还是失望了?”
“——失望于,朕没有因为昨日那一遭,便果真一命呜呼?”
“害的殿下白高兴一场不说,连麾下属臣,都要因此士气低落了?”
同样的问题,天子启已经问了两遍。
只是相比起先前,天子启问的第二次,明显少了许多玩笑的意味,更多的,是故作轻松的试探。
懵了好一会儿,刘荣也总算是缓过劲来了;
见老爷子这么一副很想直接问,却又怕直接问,会得不到真实答案的纠结模样,刘荣暗下只觉得一阵好笑。
但明面上,刘荣却也还是不得不做出认真思考的神情;
也确确实实认真思考了一番,才悠悠叹出一口气。
“若儿臣说,见到父皇安好无恙,儿欢喜的恨不能跳起来、恨不能沐浴斋戒,向先祖奉上三牲血食以拜谢——父皇当是半个字都不信的。”
“但儿自诩,还算一个知书明礼,明白君臣父子孝悌,清楚“人”为何物的人。”
“因为父皇抱病卧榻,就乐的欢天喜地,恨不能父皇赶紧驾崩,好让儿早日坐上皇位——这,也同样不是儿能做出来的事。”
“父皇即问,儿不敢不答;”
“却也不敢妄言欺君,只得如实相告。”
含糊不清的回答,只引得天子启耐人寻味的一笑;直勾勾凝望像刘荣眼眸深处,始终没有看到任何关于“心虚”的内容,方嘿笑道:“朕问话,太子像是答了,又好像没答。”
闻言,刘荣也不由得低头一笑,旋即便含笑抬起头,极尽坦然的看向天子启。
“父皇呢?”
“父皇在儿这般年纪,曾希望先帝尽早大行,好让父皇早日即立吗?”
颇有些胆大包天的一问,惹得天子启又是一愣;又是盯着刘荣看了许久,才莫名一笑。
深吸一口气,含笑长叹一气,道:“朕顾不上。”
“朕,顾不上想这些。”
“——先帝,是在很年轻的时候,便做了我汉家的天子。”
“朕到了太子这个年纪的时候,先帝也依旧还年壮——还能挥着藤条,从宣室正殿,一直追朕追到城门外的渭桥边上。”
“朕又知事晚些,在太子这般年纪,还想着再抡起棋盘,把哪个表亲砸死在宫内呢…”
自嘲地说着,天子启也算是委婉的向刘荣做出了应答。
——朕在你这个年纪,还小,不懂事儿;
根本没那个脑子,去想先帝驾不驾崩的问题。
能少挨先帝一顿板子,朕就谢天谢地了…
刘荣表示没毛病。
这确实就是当今天子启,和先太宗孝文皇帝——这父子二人之间的交流模式。
先帝想的,是什么时候再揪住太子的把柄,把臭小子再胖揍一顿;而太子启想的,则是先帝追着自己跑的时候,要通过怎样的蛇皮走位逃过一劫。
只能说:那句“棍棒底下出孝子”,算是在当今天子启身上,得到了极为充分的验证。
抛开童年阴影什么的不算,曾经混迹关中三辅,恨不能把关中掀个底朝天的混世魔王,在先帝不遗余力的物理捶打之下,也总算是成了材;
非但成了材,甚至还和老爹一起,再史书上留下名为“文景之治”的、浓墨重彩的一笔。
对于天子启这个委婉的回答,刘荣也是付之一笑。
却依旧没有作答,而是再度不答反问道:“现在回想起来呢?”
“现在回过头,去看当年的自己——或者说,是倘若能回到那个年纪,父皇,会不会期盼先帝早日大行呢?”
这一问,天子启明显答得更轻松,也更痛快。
“不会。”
“朕,非但不会希望先帝早日大行,反而还会希望先帝,能尽可能多活几年——活得越久越好。”
“至少,二十岁不到的朕,绝对不会希望先帝早日驾崩。”
言罢,天子启面上,已是不见丝毫笑意。
有的,只是令人心下发寒的郑重,以及那好似能看透灵魂的锐利目光。
见此,刘荣也明白今日,自己躲不过了。
非但躲不过,甚至还让天子启原本偏向于试探、调侃的一问,彻底变成了一次针对太子储君的思想觉悟考试。
于是,刘荣思考了许久,也措辞了很久;最终给出的答案,也总算是没有辜负天子启,愿意耐着性子等这么久…
“二十岁时的父皇,必定不会希望先帝尽早大行。”
“——原因,不外乎主少国疑四字。”
···“儿,至今还没到二十。”
“相比起当年的父皇,儿,更担心这四个字。”
“毕竟当年,父皇头顶上压着的,是已经避居深宫,不问朝政的薄太后;”
“儿头顶上压着的,却是曾险些将我汉家的梁王,扶立为储君皇太弟的窦太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