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依阿姊~”
“——少府内帑够不够?”
“——若不够,朕再让国库搭把手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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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长安西郊的上林苑,天子启借着春狩——借着这个最后的机会,教育着自己即将就藩的儿子们。
而在长安城长乐宫,窦太后却在漫长的焦急等待后,等来了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
“居然……”
“真是阿武做的……”
长乐宫,长信正殿。
那封详细记录着梁王刘武罪状,甚至详细到刘武什么时候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通过什么方式派了哪些人,再由这些人分别刺杀谁!
此刻,窦太后瘫坐在御榻边沿,仍由那封才刚启封不到半个时辰的密报,从指间滑落在脚边。
“真是阿武……”
这句话,窦太后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
只是无论重复多少次,窦太后都始终不愿意相信:自己那个至纯至孝,甚至纯孝到有点傻的小儿子,居然真的会做出如此人神共愤的事来。
看出窦太后钻进了牛角尖,落座于殿内的一位老生思虑再三,终还是不得不起身上前,对窦太后稍一拱手。
“近些时日,臣与太史令,曾有过一场言辩。”
“或许这场言辩,可以解答太后心中的疑虑。”
老者沧桑沙哑的嗓音,惹得窦太后不由自主的循声望去,盯着老者看了好一会儿,才如梦方醒般,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让黄老先生见笑了。”
“既然是老先生,和太史令之间的辩论……”
只是一句话都还没完整的说出口,窦太后就已经彻底脱了力,只一阵轻咳不止;
咳了好一会儿,才对黄生一抬手,示意黄生但说无妨。
——窦太后再怎么老迈,也终归是先帝的妻子,至多也就是五十出头;
但黄生却已是年过七十,俨然已经一只脚踩进了棺材里。
得了窦太后允诺,黄生却是哼哼唧唧了好一会儿,才捋顺了鼻息、理顺了思路。
而后,才慢条斯理的坐下身,开口一语,便惊的窦太后愣在原地,久久都没能回过神。
“臣和太史令言辩的,是汤武革命,究竟是篡逆,还是天命……”
···
懵。
窦太后很懵。
一开始,懵得是宝贝儿子梁王刘武,居然真的派死士刺杀朝臣九卿。
——非但派了,还真得手了!
——杀得还不是旁人,正是窦太后平日里来往最为密切的袁盎!
如果这种时候,能有袁盎在身旁给自己支招,也总好过现在这样手足无措,六神无主……
而在听到黄生道出这么四个字之后,窦太后就更懵了。
“老先生,为何……”
话才说出口,窦太后又一时之间,不知该从哪里问起了。
——问黄生一个客卿,为什么要跑去和太史令司马谈,聊这么敏感的话题?
还是问这个话题,究竟和现在的自己有什么关系?
又或者……
“一开始,太史令认为汤武革命,是顺天应命。”
“但最终,太史令还是被臣所说服,认可了汤武革命,是悖上篡逆的。”
许是看出了窦太后面上疑惑,不等窦太后继续发问,黄生便开口,开始为窦太后解答起疑惑。
“这场辩论,和太后此刻正在思虑的事,原本是没有关系的。”
“但在这场辩论过后,臣和《诗经》博士辕固生,就这个辩题,在陛下面前又辩了一场。”
“——在和辕固生辩论时,臣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或许能让太后拨开云雾,再见日月之光辉……”
如是一语,总算是引发了窦太后的好奇心,却见老黄生颤巍巍低下头,将头顶上的冠帽取下;
而后又双手捧上前,开口道:“臣告诉辕固生:帽子再破旧,也是要戴在头顶上的;鞋子再华美,也终归是要踩在脚下的。”
“——从没听说过什么人,因为帽子太破旧,就踩在脚下当鞋穿;也没听说过有人,因为鞋子太过华美,而戴在头上当帽子。”
“帽子就是帽子,鞋子就是鞋子——帽子就是要戴在头上,鞋子,也只能够穿在脚上。”
···
“帽子、鞋子尚且如此,帝王,自然就更是如此了。”
“——难道原本的帝王昏聩,就可以被刀剑加身、被乱臣贼子夺了社稷吗?”
“——难道篡逆的人足够贤明,就可以不再被天下人唾弃、非但不被指为乱贼,反而还被称赞为明君圣主吗?”
“在臣看来,君就是君,臣就是臣。”
“君不贤,臣下本应忠言进谏,严词规劝,而不是直接放弃君主,转投他主,更甚是取而代之。”
颇有些自豪的复述出自己的论据,黄生还咂摸了几下嘴,似是在回味自己在那场辩论上的风姿。
过了好一会儿,才憨态可掬的小心抬眼,打量了一下窦太后的神情变化;
见窦太后没有流露异色,才将话题从自己那场辩论,引回到窦太后此时为之困扰的事。
“臣认为,太后正在忧虑的事,也可以用这句话来解释。”
“——君,就是君;”
“——臣,就是臣。”
“梁王既已得封为宗亲藩王,便已经是臣;”
“陛下既已君临天下,便已然是君。”
···
“除非陛下绝嗣无后,否则,梁王便怎都不应该生出染指储位的念头。”
“甚至就算是陛下绝了嗣,也应该由朝堂百官共议,从先帝诸子当中,选出一位德行崇高的长者,以入继大统。”
“——即便先帝诸子,当今尚存于世者,除陛下外只有梁王一人,亦当如是;”
“只是无论如何,太后都不应该在我汉家‘还有帽子穿’,而且是有很多帽子可以穿——甚至是有不少好帽子的前提下,非要将那双名为‘梁王’的鞋子,强行穿到我汉家的头上。”
“因为这么做,丢的是我汉家的人、陛下的人;”
“最重要的,是先帝的遗德,也要因为这双被穿在头上的鞋子,而受到损坏了……”
黄生这番话,道理不可谓不浅显,逻辑不可谓不清晰;
但能让窦太后听进去,尤其是一听就心下一凛的,是黄生最后那句话。
“恐有损先帝遗德……”
“有损先帝遗德……”
“先帝遗德……”
又是一阵复读机般的反复呢喃,不止喃了多久,也不知‘复读’了多少遍,窦太后暗淡无光的双眸,终于缓缓泛起几缕流光。
——那几缕光算不上多亮;
但对于如今的窦太后而言,也足以称得上‘灵台为之一清’了……
“老先生不吝赐教,实在是感激不尽……”
说着,窦太后便也颤巍巍起身,对着殿内的黄生遥身一拜,以表达自己的谢意。
“若不是老先生指点迷津,我这个瞎了眼的老寡妇,不知还要为了这么浅显的道理,而平白花费多少心思。”
“——老先生说的对。”
“为了那么一双鞋,我实在是做了太多太多的错事。”
“尤其那双鞋,并非多么华美,而是比帽子,都还要更破旧一些的鞋……”
见窦太后终于从失魂落魄的呆愣中缓过神,黄生自豪之余,嘴上也不忘和窦太后客套起来。
诸如‘这是臣的本分’‘太后万莫如此’之类的客套过头,窦太后自也免不得问起方才,黄生提起的那场辩论。
而在得知那场辩论的结果,是天子启和稀泥草草结尾,那儒生辕固还大言不惭,气的老黄生好几天没吃下饭后,窦太后那张才刚带上‘人味儿’的面庞,却是当即再度阴沉了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