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方才看了看,在场之人大多有子嗣于明光学宫随驾皇太女伴读,我实在不知你们有何理由竟想要陛下收回成命。众所周知,陛下对明光学宫许多藩王世子有所不满,其中不乏入宫后滋事之徒。他们与罪人刘钺是否有勾连尚不可知,但皇后惨死,陛下重伤,如此情形陛下还会信任已在宫中的这些藩王子嗣么如果是你们,会信任么如不出我所料,这些人倒未必会落罪,可是很快就会以各种名目被打发回封地了,他们一走,陛下大概也不会选人再度入京进入明光学宫。”
有几人已明白了卓思衡的意思,他们很快便意识到其中问题,已然悄悄后退两步,决心不再督促卓相继续言谈此事。
而仍有人不解,连道“藩王世子如此之多,都是皇室血脉,并非不可细细择选啊”
卓思衡笑道“诸位是否替孩子想过,他们如今是皇太女的伴读,于自身和家族的荣耀自不必说。而这些皇室血脉的藩王之子离去后,明光学宫现有空缺也将再度擢选优秀臣工儿女入宫伴驾你们真愿意再选人替代皇太女么”
他的话点到为止,在这之后便说要去忙碌圣上的旨意,就此告辞。
然而纠缠者也只剩下不到十余人,其余的官吏都已清楚其中利害
如果现下从在明光学宫的刘氏子孙里选人入嗣,那他们的孩子即便不是皇太女的伴读,也可能是未来皇帝的伴读。如果不从这些人里选,他们的孩子将只能是皇太女的伴读了,皇帝已经替他们选好必须效忠的对象,一旦更换,且不说新入嗣之人是何等性情难以预料,家中至今的铺垫或许也会荡然无存。
虽这个安排他们仍是不能接受,但许多人也不得不决意先行搁置心中不解,回去后再从长计议
卓思衡先于所有人离开。
看着卓思衡离去的背影,高永清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位父亲把臂受托的自幼挚交,其实从来都十分孤独。
即便万千人在他身后,他也必须要在有些时刻独自前行,无暇顾盼。
范希亮深深叹了口气,拉着已经傻在原地的靳嘉和卢甘也往外走。
而虞雍则在原地不知在思索什么。
走出崇政殿大殿,在通往内宫无人的甬道,卓思衡停下脚步靠在冰冷的墙上,整个人滑坐在地。
今日的诛心是对刘煦,亦是对他。
他对不起那个在他怀中死去的孩子。
可是,他必须如此。
先帝留下的两个儿子,一个永远留在了过去,一个即将迈入来日。
然而他们却都将始终在谎言当中以另一种形式存在。
卓思衡靠着墙大口喘气落下眼泪,可再睁眼时,却看见面前站着皇太女刘玉耀。
“相父”
皇太女今日所经历的一切,都将会影响她的一生,想及此处,卓思衡心中又生出了力量,他轻轻抱住皇太女道“不要怕,相父只是累了。”
“我今后也会这样累么”皇太女的声音在宫内回荡,显得格外空灵,其中夹杂一丝孩童对未知的恐惧。
卓思衡意识到自己的憔悴和愧疚至使的失态也让皇太女心生惧意,他稳住心神,看向她道“会的,但你的疲惫都会有所收获。”
刘玉耀暂时不能理解其中含义,她想了想,学着卓思衡平常安慰她的动作,也将小小的手掌搭在卓思衡肩上轻轻一拍,说道“相父也会有所收获的”
卓思衡心怀此生从未有过的百感交集,忍住眼泪用力点头道“相父今日最大的收获,就是你与苍生的未来。”
此次行刺宫变风波的言议被皇太女的册立所取代,成为真正使人不住言说的大事,流窜于朝堂之上和市井之间。
并非没有反对的声音,只是这些声音最后都被利益牵扯,当最后明光学宫的诸位宗室子嗣被押送回各自封地后,皇帝从严处置了与刘钺勾结的朝臣,杀儆后又有恩典紧接着明光学宫广开学录的旨意便下达四海。
这次,不论官职与出身,但凡年纪七岁至十三岁的孩童皆可取试得以于学宫入读,且入内之人今后无需科举,亦可于皇太女东宫为官。
最重要的是,入试分为男女二考,除去男子,女子亦得以应诏。因皇太女也需如镇定二公主与诸位女史一般博学的女伴,此为特例。
一步登天之机在前,百姓可有鱼跃龙门之幸,而公卿之家亦都感怀幸好女儿得入大长公主之女学,今日才有如此良机可以把握。
非议被希望与期待淹没后,震动也只是悄然无声的挣扎而已。
当皇太女奉行礼法以东宫之仪拜谒祖陵时,那些甚嚣尘上的反对就已是大浪淘沙后的少许遗存,无论是自上而下还是自下而上都掀不起任何风浪。
就在这份平静中,刘玉耀的东宫之仪十分隆重,连重伤初愈的皇帝都不顾身体参加一系列于京中的典仪,但因不能见风太久与劳碌奔波,祖陵的郊祭刘煦却无法亲临,只得让卓思衡率领群臣,陪伴皇太女刘玉耀前往祭祀。
东宫祭祖的典仪繁琐复杂,成人亦是折磨,故而许多本朝帝王立年幼子嗣为太子时,多因恤怀而略有延后。可刘玉耀却不能延后,因为她是史无前例,于是必须名正言顺。
看着小小的女孩汗流浃背面色苍白,却还是在重复礼官所示意的礼范,卓思衡在几步之后心痛不已,却也知晓她今后必须隐忍的苦痛只会更胜今朝。
天未亮便开始的祭祀终于在三个时辰后进入尾声,然而此时仍未到晌午。
刘玉耀即将进入祖陵太庙内,独身一人叩拜列祖列宗,并慎独一人在其中至黄昏方可出,这倒是比在文武百官和公卿之贵面前重复繁琐礼仪要轻巧许多,可祖陵太庙内极为昏暗,只有令牌前供有长明之灯,想到这里,刘玉耀便心生惧意。
她最近越来越怕黑了。
就在她徘徊犹豫之时,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刘玉耀抬头去看,笑着低声叫了一句“相父”
卓思衡身着大礼朝服,也是繁琐,但他因是顾命之臣,代行皇命,有责任领着东宫皇太女至太庙门前。
于是他牵着刘玉耀走进太庙的院落,典仪的随从严守礼法,站在外面恭候。
偌大御道只有他们两人亦步亦趋朝前走去。
“相父,你身体好些了么”
“好多了,只是风寒。”
“这几日没有见你进宫,真的好了么”刘玉耀有些怀疑。
卓思衡其实进宫了一次,但不是去见皇帝也不是去见刘玉耀,而是去见了太后。
他将一个只有成年男子大拇指粗细的精致瓷瓶自掌心展露。
太后面若止水望着这个瓷瓶,叹道“哀家可以瞒过所有人,却早已知晓瞒不过卓大人。”
“太后在皇帝出事后从事发昏厥到前往福宁宫,这期间足以去一次赵王宫,将这毒药赐给赵王。”卓思衡语气平缓,不似兴师问罪,也并无怒意起伏,只是在陈述事实,“那个时候,整座宫中,赵王是陛下唯一的威胁。”
太后的眉眼微垂,缓缓道“那孩子并非有罪之人,可生下来却已是戴罪之身。哀家自知此心狠手辣之举甚为违背天理,但那个时候,哀家的天理便是陛下,便是阿辰若上天意欲惩罚,就让哀家一人承担好了”
“太后当断能断,以身犯险,为臣所不能。臣并非来指认逼迫太后,而是将此证物归还,这件事不会再有其他人知晓,若太后有罪,臣亦会得领天罚。”卓思衡将瓷瓶放在太后近前,又道,“赵王是甘愿为陛下赴死,而他死后种种罪名,皆是臣所捏造,其实真正要背负这万古佞罪的,只有臣一人。”
太后此时方才涕泪尽落道“卓大人何出此言你所为皆为皇帝与皇太女以及天下,绝非一己之私,你是如何性情,哀家与先皇都了然于心,行此事于你来说何尝不是愧痛至极你是我儿的大恩人,卓大人你又救了他一次啊你上次救了他的命,这次救了他的心,我若因此事责怪于你,才真正要受天谴的啊”
那日将心中愧疚言出,卓思衡并未觉得有些许宽慰,可是今日握着刘玉耀的手将入宫面见太后的真相隐瞒,他却得到了些微的平静。
卓思衡和刘玉耀终于走到了太庙正门,卓思衡停下脚步道“殿下,您要自己进去了。”
刘玉耀的手指都是冰凉的,透过半开的门,她朝里看去,只见其中唯有漆黑,和尽头的那一点点光亮。
她颤声道“相父求求相父陪我进去吧”
这样哀软可怜的求助,卓思衡最难拒绝,但这次他却十分平静的半蹲在地,悉心将刘玉耀东宫大礼繁复的礼服轻柔理正,边理边道“相父可以陪你这一次,以后还能次次陪伴你么”
“当然能了相父是我的宰辅顾命,有我一日,就有相父的辅弼”刘玉耀坚定道。
卓思衡笑了笑,他的眼角和唇畔皱纹毕现“可是,相父已经老了,不久的将来亦会死去,那个时候你要面对危难之时要如何是好么”
刘玉耀忍着眼泪,用力摇头,仿佛要拒绝这一真相用语言的方式呈现。
卓思衡柔声道“阿辰,你要记住,相父只是你的一级台阶,也是天下苍生的一级台阶,相父会将可为能为之事,在身后之前尽数完成,但后世如何,要看你们如何踏过我,去成就自己的未来。你今后会面对许多的困境与磨难,没有一个会比今日即将面对的黑暗与寂寞更加轻松,但相父希望你记得两句话。”
“相父你说,我会牢牢记住的。”
“第一句是智者举事,因祸为福,转败为功。”
刘玉耀默念一遍,用力点头。
“第二句是弱而不可轻者,百姓也。”
刘玉耀再次点头。
说完这些的卓思衡,深深呼气,继而笑道“好了,去里面,这是你必须履行的第一个职责。”
不知怎么,刘玉耀渐渐生出勇气来,她推开太庙的门,一只脚费力迈过高高的门槛,回头向卓思衡望去,似乎想要借此克服心中对黑暗的恐惧。
“阿辰,要坚强些。”
卓思衡说道。
于是刘玉耀最后一次向他点头,另一只脚也迈了过去,自殿内将门缓缓推闭。
卓思衡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在短暂的闭目后,再度睁开双眼迈开双腿,一个人沿御道返回。
秋高气爽,十月末华叶初黄,淡淡的金色夹杂深绿,将他的身影分割成与阳光同样大小的斑驳。
他每走一步,都觉得自己在穿过历史的一扇门,那些在时间当中隐藏的隐喻,都在同他窃窃私语。可他又如何知道未来几许将向何处去
不,他知道,因为他已铺好了明日的台阶,让未来一步步踏上崭新的通途。
他走出太庙的围墙,立即有人上前道
“卓相,中书省发来急函,似有要紧政务待您处置。”
“好。”卓思衡微微颔首,“我这就来。”
世上仍有他应为能为之事。
卓思衡回头看了眼这座承载着王朝未来却穿梭过悠久昔日的古旧建筑,而后转身,走向他的此时此刻、他的现在。
后世史论传赞曰
卓文高圣公三代名臣,当庙堂之重,承万世之业,虽为人臣,亦可言圣。其声教遗言至今造民福祉,其所遗德政至今泽被四方。伏惟衍圣,文高圣公政绩无需细数罗列,盖因皆融于今日祖辈之生计,暮暮朝朝,如天日常临,皆为其政。
千古卓文高圣公,入文庙、享圣祠、配享太庙,为民谋者,当万世流芳。
全文完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