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穷冬逆浪一
宫变在禁军的清缴中变得像是一个儿戏。
卓思衡所想最坏的结果是兵马司禁军和殿前司禁军各为其主被迫对垒, 这也是他最不愿看到的情形,然而殿前司禁军不知所踪,他忽然有了个异常清晰却仍不能全然说服自己的大胆猜测,只是情况紧急, 福宁殿近在眼前, 他必须先应对别的可能出现的麻烦。
“停下”
追随太子和卓思衡的是杨令显与一众自慕州便跟随太子的禁军, 虽不到百人,却皆是令行禁止忠心不一的精锐,他们知道眼下卓思衡的命令就是太子的命令, 于是都站住脚步,等待接下来的安排。
“慈衡,去叫太医来,这个时候太医会在福宁殿外后御道左行的下个配宫值夜,告诉他事态紧急, 如果他不愿意,就拿这个。”卓思衡抽出自己随身佩戴了多年的小猎刀交给妹妹。
接过兵刃的慈衡没有半点心理负担,点头道“大哥, 你放心, 我还带了绳子。”
卓思衡点点头,让这个妹妹办这件事, 比他自己去还稳妥,只是他仍忍不住叮嘱“不要教人发现,最好潜进去,待到太子殿下其余的兵马也至福宁殿后再将人带来。”
“好”慈衡应承后快步消失在甬道的黑暗当中。
卓思衡看她身影不见,一颗心晃晃悠悠好像也跌坠到黑暗当中去,却不得不收回注意力,压低声音对禁军下令“裹甲衔枚, 束围福宁殿在得令之前无有妄动”
禁军士卒皆将压枚含入口中,因其玄甲无漆无镂正为此备,也无须裹甲度夜,他们五人成队相继散去,按照卓思衡的吩咐行事,只留十人近身。
福宁殿也有一偌大前庭,许是为避免隐藏刺客危及御驾休憩,庭内并无植林花木,所有妆点的草木皆为陶盆所呈,低矮整齐地摆开两侧,其间庭燎此时已燃有火光,隐隐约约映照着近百手持火把之人的面容。
这些混杂斑驳的光亮就在皇帝的寝殿外摇曳着,卓思衡拉住太子贴近墙边,将身体紧紧与阴影保持贴合,而内里传出的声音他们也听得清清楚楚。
看起来局势似乎没有卓思衡预计的那样危急。
可是在这样的场合,听见越王的声音还是让卓思衡与刘煦皆是忍不住五指蜷曲起来。
“罗贵妃,你还是不肯让开么那就休怪本王无礼了。”
刘煦和卓思衡对视一眼,都没想到罗贵妃竟在此地。
“殿下里面躺卧着的是您的父亲啊”罗贵妃声音嘶哑,用几乎哀求的声音说道,“我虽没读过什么书,也不如您见过高天广地,但我却清楚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皇上尚在病中,殿下却矫诏假传圣旨,意欲谋图帝位,此乃是人子人臣可为的么今日我就算死在此处,也不许你越过半分”
卓思衡正感叹罗贵妃竟也是外柔内刚的坚毅之士,可再一回味其话语,却猛地一怔,连太子同他说话都未听清楚。
“越王带来的人不多,我们这些人待后援至此也能掌控局势。”此时刘煦也已发现了制胜的关键,可卓思衡却好像呆住似的,太子只好压低声音唤道,“卓大哥”
回过神来的卓思衡当机立断,一只手重重拍在太子肩上“殿下,马上带五个人去到福宁殿角门,从那里进去到圣上的寝殿内。”
一个大胆的想法自闪现到酝酿再到最终敲定,卓思衡花费的时间或许比雷电光影乍破还更短上一些。
太子忙问道“你要我面见父皇直言今日宫变的始末,抢在他人之先辩白”
“不,我要你带走圣上,随便哪里,你只需要告诉他情况紧急,必须马上离开,之后如何看你父皇怎么说就是了。”
“这是为何”即便是情况紧急,但这件事关乎性命与未来,刘煦不得不作此一问。
卓思衡似乎也以为解释清楚这一决策非常重要,他加快语速道“天下最让父母伤心的便是停尸不顾、束甲相向,设想皇上会喜欢哪一个儿子呢是在他病榻前手握兵权指挥若定诛灭兄弟的那个还是不愿父亲看见兄弟阋墙,在危难之际将父亲救走带至安全地带的那个”
太子心下澄明了然,点头欲走,却又被卓思衡扳回肩膀“可如果圣上执意要留,你也苦劝无果,那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听从即可,切记。”
太子郑重再次点头,带着禁军五人踏入黑夜里去。
“那我们呢卓大人”杨令显有些心急,他听墙内似乎越王已经派人动手扣押罗贵妃了,似乎情势到了最危急的关头,这个时候放太子进去难道不是最危险的举动么他想或许卓大人另有安排,却不敢多问。
但他等来的是卓思衡笃定的笑容和摆手“不急,再等等。”
罗贵妃已被两名越王的部下左右反手扣押跪地,她凄楚的哀涕在未至的黎明听来犹如杜鹃泣血般哀婉苦痛,她控诉越王的行径,斥责他的不孝与悖逆,然而没人在意她的一言一词,福宁殿的殿门即将为最终胜利者打开。
“给逆贼围住一个也不许走”
一声爆喝似惊雷炸地,杨令显的刀都下意识出鞘了,可他骤然意识到,这不是卓思衡的声音,也离得太远。
紧接着就是兵甲摩擦之声、与疾步踏地之声,卓思衡扬起的手制止了所有人的误判,他的手就这样举在半空当中,迟迟没有落下。
那个清越的、属于少年的声音再次在黑夜中响起“放开我母妃饶你们不死”
与话音同时而落的,是卓思衡半扬的手臂,一声令下,所有他身边的禁军精锐鱼贯而出,冲入福宁殿的前庭。
这里已是混乱至极的场面。
三方对峙的人群互相白刃相向,越王站在台阶上似是被眼前场景惊到无措,罗贵妃被按跪在地,可蓄满眼泪的目中却也包含希望的光,她看向了自己的儿子刚刚勤王而来的赵王。
赵王身后的是数百名殿前司禁军,这些人终于出现了。
可不论是越王的手下还是赵王的人马,都对杀出的兵马司禁军表现出惊异,他们根本不知道这是谁的部下。
但他们马上就知道了。
“臣卓思衡,来向圣上请安。”
卓思衡迈着颇为轻松的步伐,好像真的和他所言一样只是为了请安,镇定自若穿过无数刀剑,一步步行福宁殿殿前三方的正中间。
“天还没亮,你请什么安”越王见他便不受控制暴怒道。
“天还没亮,一位殿下又在这里做什么”卓思衡笑着回问。
赵王看是卓思衡到此,之前的惊疑也有些许化作惊喜,忙道“卓大人越王行篡逆之事,矫诏逼宫,要谋反弑君弑父快将他拿下”
福宁殿内与殿外仿佛两个世界,这里极黯无光,更无有一人,穿过熟悉的厅屋夹道,再往内走就是寝殿了。
“你们等在这里。”
最后一道门,太子刘煦命禁军在此处等候,而他则缓缓推开寝殿宽阔的大门,再掀开厚重的帷幕,苦涩药气扑面袭来,他心中一痛,却还是快步走向御榻。
“父皇快醒醒父皇随我离开此处这里已经”
刘煦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他靠近了才看清,父皇并没有像想象中的安眠,而是睁着一双在黑暗中依然铄熠的目光,静静看向天顶的藻井。
很快,这目光缓缓移至他的脸上。
“是你。”
刘煦只在父皇遇刺苏醒的那日听过这样虚弱的声音,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了,本来已对父亲失望至极,可此时这个衰弱游弋的气音闯入他的耳朵,心口那种憋闷和苦痛竟无以言表,眼泪不由自主顺着脸颊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