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宵明因紧张,虽听出弦外之音,却顾不上心中愤辱,可却忽然想到那日姓卓的叮嘱他务必以愁悴之态示人,他竭尽全力稳住心神,将簿册重重合上,悲切叹息道“我不知前路去往何处,自金殿提名以来初为官吏,一任不到,碌碌无为,书吏大人都不能等一等我恪尽职守这最后一件事么罢了,我也不给大人添麻烦了,就此画押罢”
说完,他将簿册放至书架上,工整压好,收回手时以袖口掩住颤抖的指尖。
书吏也觉自己话中略有过分,可一想孔宵明是刺史厌弃之人,又能如何,当即也不再多言,领他为告身书画过押,就算交割完毕,而后离库落锁。
再一转身,就见孔宵明直直望着已上锁的库门,他便催道“既已交割完毕,勿要让刺史大人久侯了。”
孔宵明自知失态,可转念一想,莫非这就是自然而然的失魂落魄他好像懂了些什么但又没完全懂,与书吏一并来到了郡衙的正堂。
周遭官吏大抵已是等得不耐烦了,见姗姗来迟的孔宵明也没有什么好脸色,无非是幸灾乐祸和鄙夷,唯有秦县令目露悲悯,在此场合却也无法宽慰上半句。
端坐正位匾额下的伊津郡刺史杨敷怀看到孔宵明前来,只笑了笑,而后扬声道“咱们郡虽小,人齐却不易,现下可还缺人”
郡通判点过一次禀告道“已是齐整。”
“那咱们就关起门来说说自己郡内的话。”杨敷怀今日语气分外轻松,与其说郡堂升议,倒像是闲聚雅宴,“前几日京中来人,闹得大家都不安宁,不过事情一了外人一走,咱们也不用避忌。我先给大家吃副安心的药,我在帝京的人脉传回话来,说就在这两日,丰州的考课便会有结果,咱们伊津郡官吏无人勘评为劣,可谓一大喜事。”
此话一出,堂上充满了快活的气氛,众人皆松了口气。
本朝考课勘评只分三等优、平、劣。想评至优并不容易,大多官吏若兢兢业业勤恳务实,一个“平”字也足以升迁,唯独劣最让官吏胆寒,得了此间勘评,外任最轻都是急调回京经由吏部问话,若过错尚可弥补且态度良好,吏部处罚后再回去地方,可在任过错真亡羊补牢也已晚矣,那便是事情在吏部这里也止不住,将交由圣上亲问核查再兴问罪,可谓死路一条。
所以听闻无劣,众官颇有弹冠相庆之感。
唯独孔宵明低着头,一语不发,也看不出任何劫后余生般的庆幸。
杨敷怀座在高处,将这份不合时宜的沉默尽收眼底,他略冷了脸色,却转念之际又是一笑,止住喜乐絮语的众人“好了好了,升迁与否还未可知,眼下庆祝还是太早,毕竟不是还有人要在郡内由我自行调迁的么”
大家都看向了孔宵明。
如坐针毡大抵就是这种感觉了,孔宵明保持着失落的沉默,若是此行没被发现,能在最后离去前为霞永县百姓留下一星半点的福祉,他听几句奚落也是无妨
然而杨敷怀的第一句话便让他豁然眦目、抬头怒视。
“常听人说,霞永县的百姓哪怕只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也能写个姓名,这多亏孔县丞的功劳,孔县丞与本地百姓感情深厚,但也别忘了心怀天下不该拘泥一处。你教会了一县百姓通书写断文字,把他们四散开来去到咱们伊津郡各处,他们还能教其他百姓,这不是辅国利民功在千秋的好事么你也不要太伤感而至因私废公了。”
孔宵明的紧张忧虑全都化作悲愤,出列一步昂首道“杨大人,您也是朝廷命宫,食俸禄享皇恩,怎么能说出如此无父无君之言”
“住口你是什么东西,此处是你口出狂言的地方么”王通判当即站出来喝止道,“若不是你处处显才逞能,何至于我们要谨小慎微赔笑吏部来人全郡都在给你填窟窿补岔子,你还理直气壮”
“这是什么话”孔宵明不是个易怒暴躁的人,他常年和百姓打交道,言语与处事皆是平实朴素,甚少华词缀言,个性虽直率,却并不鲁莽暴躁,前次被杨敷怀排挤,他尚能字词清楚条理清晰为自己与霞永县百姓争取辩白,待到归去后才与秦县令懊恼直言不吐不快,他绝非一时急怒之人。
可这几日的遭遇令他心绪悲愤,痛心伤臆又不能怆地呼天,此时听到百姓竟被这些人如此诽论,怒极恨极,全然忘记了那日的警告和心中一直以来平常心待人的信条,怒斥道“朝廷下令乡野崇学,你们尸位素餐不为百姓筹谋,只想如何保住考绩,竟不惜排挤同僚构陷百姓,你们哪配为父母官,哪配读圣人书”
“够了”
他还欲再说,却被杨敷怀打断,此人也不再一副端稳模样,走下来与孔宵明对着面冷冰冰笑道“你还真是个父母好官,或许你懂些与民谋之的道理,可你不懂官场,不懂为人,即便有功名傍身也不过是个不容于世的自命清高之辈,你凭什么在这里对诸位资历与阅历皆高于你的大人呼喝喊叫我看咱们郡也不用非求一个全优平的殊荣了,以你今日不敬不恭无礼忘尊的言论,我这就给吏部送折子,要他们再给你议一议这考绩的勘评该当如何”
杨敷怀声高几调扬手朝门口一指,却见门外竟真匆忙跑进个满头大汗的衙役来。
“来得正好一会儿去到官驿,送信入京去到吏部”杨敷怀转身撩起官袍下摆,大步朝高座行去,“备纸研磨”
谁知那衙役却一拜再拜连连颤声道“大人杨大人吏部的人来了”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