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惊讶地抬头去看孔宵明,只见其自斟自饮已将酒喝去大半,略显黝黑的面庞上泛着微微酡红,神情惬意又骄傲。
卓思衡深受触动,心道这若是旁的商队来,村民若不识字任由人记,万一遇见心怀不轨之人,在这难抵圣听的地方做出损民伤利的事情,只怕百姓都无个文书作证,就算告到地方官面前,也无有凭证可佐,只能暗泪咽亏,但此时,霞永县各地的百姓如果都能写自己的名字看懂数字并且会书写,就知道写下的契约里数目和价目如何,凭证有误就不会相卖,就算真出了分歧走到告官那步,也有白纸黑字,再不会吃这种无奈之亏了。
有那么一瞬间,卓思衡觉得自己做了如此多的事都不如眼前这个青年这一年所为更惊天动地利国利民,他很想起身去拜,表达心中敬畏,然而却不想此时就暴露身份,只能将所有记录一一验写完毕,告知乡民自己会驿路传书给东家,叫人来收。
乡民乐得听此,开心散去,又再去忙农活与琐事,方老板娘见状也大方免去了二人的酒钱,酒肆里也只剩下卓思衡与孔宵明仍在对坐。
“原来这是孔大人引我来此吃酒的目的,看来这酒得算我请客了。”卓思衡此时当然再明白不过,可是这样的“被算计”他却一点也不恼,只觉畅快。
孔宵明倒是从方才的闲适变作正襟危坐,朝卓思衡微微颔首道“卓兄不计较我暗处心思,是卓兄大方有度,我只有感谢的份儿,玄鹿乡土地较其他几处贫瘠不少,大家忙碌一年,收成也不必别处临乡,所以家里多种些果树补贴。但丰州这里这些物产也不算稀罕,难得有脚商来,我实在不愿放过这个机会替村民们谋划,还请卓兄见谅。”
“别这样说,要是我所经之处各地地方官吏能像大人一样心生为民,天下何愁不能丰乐”卓思衡也郑重言说道,“我该向孔大人言敬才对。”
孔宵明不是迂回客套的人,二人这样一来一回便够了,他粲然一笑,换回寻常的神色,又给卓思衡添了酒说道“不过也确实是听了卓兄高见,想继续听听后续,不如再讲讲罢我傍晚虽还有一课要讲,但是在务农归来后村口的水井边,大家聚来吃饭闲着听听,在此之前还有些时间,足够咱们叙谈一二。”
卓思衡再不能乐得与孔宵明这样的人长叹,便是今夜抵足而眠促膝长谈不睡也无妨,于是他说道“孔大人是感兴趣我所言冬学之事”
“正是,如此奇思妙想,恰巧应了当下学风之用。”
“那我便讲讲我是如何设想。冬学本就是应农时而设,但也不能只看时日不看地方南北东西的异况,还得因地制宜,更要”
“孔衙差孔衙差”
卓思衡正讲了个兴冲冲的开头,却被忽然一声稚嫩喊叫打断。
原来是个总角的孩童自乡里住家处跑来,近前才看清孩子满头满脸都是汗珠,显然是着急了。
“慢点说,怎么了”孔宵明换了碗给孩子舀了清水待其饮下后才追问。
孩子咕咚咚喝完水,抹去水珠道“县里衙门来人叫你回去呢”
“人在哪里”孔宵明立刻严肃了神色追问。
“在村口井边,来了两个差爷,也挺着急的,还给你多牵了匹大马”
孔宵明听罢略一思索,转身向卓思衡行礼道“实在抱歉,孔某公务在身,不能久陪,但卓兄所言之事,孔某一定要听得明白,若卓兄不弃,可到霞永县城官驿,只说孔县丞邀来住内,我先行回去吩咐清楚,望兄台侯我两日忙完公事,咱们再秉烛夜谈。”
孔宵明好歹是县丞,或有紧急公务处置也属正常,卓思衡让其马上动身勿要耽搁,起身目送,看孔宵明背影消失后,他才蹲下温言去问乡下孩童“孩子,能不能告诉哥哥,那两个衙差穿得如何”
“好热的天,那两个差爷却穿黑褂袍,也不知难受不难受但那料子可好得很,太阳下还反光咧”小男孩手舞足蹈给卓思衡比划。
这样一来卓思衡便心中有数了。
县里传信马差公务要穿深蓝青色的官差服,而来此处找孔宵明的必然是郡府衙门的衙内公人,才有如此穿着。
看来自己是要去郡城而非县丞等人了。
又或者出了什么要紧事,他也不能作壁上观。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