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此次前来只有卓思衡一人。
姜文瑶今年该是尚未四十才对,可此时站立悲泣的夫人却仿佛枯槁之人,昔日笑靥芳华俱是凋零殆尽,但善睐长眸仍能看出悉衡俊逸样貌的源头。
慈衡的样貌更肖似三叔,英气明朗;悉衡则自姜氏处继承了八九成的精致焕美。
“闻听你状元及第,供职翰林院,如今得见果然是长得一表人才大哥大嫂泉下有知定能含笑心足”姜文瑶缓缓止住泪声,露出欣慰又悲苦的笑容,“我自得知卓家返京那日便想像今日一般求见然而当年我自行求去,未曾患难与共,眼下何来面目与故人相认可是心中牵挂忧思日日摧折,几番病痛,兄长不忍见我如此消沉,为我抛却颜面求得一见你愿意来见我已是宽仁至极,这一声婶婶我实在受之有愧”
“婶婶不必如此自伤。”卓思衡搀扶仿佛随时就要倾倒的姜文瑶就座,而后坐于下首,“还望多多保重自身才是。”
姜文瑶强打起精神,泣声喑喑道“大公子如今一切安好阿慧身子好些了么夜里是否还会咳嗽难眠可有了良缘还有还有我的那两个他们都好么”
“我没什么毛病,一切都好,家里人也都好。阿慧回了帝京后身子已无大碍,只是春秋要多注意些,她听说婶婶来寻,也是很想见您,待我后面安排你们二人私下相见,她有好多女孩子的话想私下和您说呢。”卓思衡知道避不开下面的话题,轻轻吸气,希望不管是语气还是措辞都能尽量柔和,“此次会面我问过阿慈和悉弟,他们说让您好好保重。可是您也见到我孤身前来,婶婶这件事是强求不得的,即便我做哥哥也不好强扭他们的意愿押来面命,只会更伤你们之间门的缘分。”
姜文瑶呆呆听着,仿佛过了许久,眼泪已经流尽后才极其缓慢地点点头道“是我不好,不怪他们,我自知不配为母,未敢奢想相认如今听你亲口告知他们过得安然,我也了却一桩心事”
“婶婶当年对我和阿慧照拂有加,若有吩咐,我与她还当您是家人。”卓思衡不会也不愿强求弟妹,但他自己却也不能忘记当年种种。
姜文瑶正欲开口,忽听一声稚龄轻音欢畅雀跃飞入凉阁,紧接着一个小小的鹅黄绒团奔入帘内,直扑入她怀中。
“娘,你在同谁说话”
“苓笙,不得无礼怎么自己跑来了”
“我不是自己来的,舅舅带我来的”小女孩一指身后,此时石木相交的阶梯上才缓缓上来个人影,拂帘入内。
卓思衡起身朝姜文瑞行礼道“姜大人见安。”
姜文瑞官职高于卓思衡,年龄辈分又长,却仍是也还了个礼,轻声道“辛苦卓侍诏了”他言辞之中大有愧疚之意,卓思衡请身让坐,他也不肯,只看着外甥女缠着妹妹,眼中似悲似喜,极其复杂。
姜文瑶将痴缠的女儿朝前推了推,说道“这是我女儿苓笙,小孩子家不懂规矩,大公子莫要见怪。”
卓思衡来之前已听佟铎说过,姜文瑶后改嫁一梅姓人家,育有一女,小悉衡九岁,想必便是眼前这可爱女孩。其实单看眉眼也能看出,要是悉衡五岁时候也穿鹅黄色扎起两个圆团头,那一定和这女孩如同双胞胎一般,哪怕自己和弟弟朝夕相处也是分不清楚。
梅苓笙听见母亲介绍自己,连忙稚拙地朝卓思衡见礼,口中学着母亲念道“大公子好,苓笙有礼了。”
卓思衡这辈子有两个死穴,一个是他那该死的好奇心,一个是可爱天真的小孩子,见到与悉衡相像的梅苓笙这样乖巧又惹人喜爱,心中都柔软了大半,说道“叫我哥哥就好。”
闻言,姜文瑶又红了眼眶,姜大人见状便让她带孩子先去玩耍,自己有话和卓侍诏讲。
母女二人走远后,姜文瑞仰头叹息,尾音长得仿佛穿堂而过的秋风。
“晚辈多谢大人安排会面。”卓思衡还是决定先打破沉默。
姜文瑞苦笑道“令你家为难,我原该告罪,只是我家小妹的样子卓侍诏你已然得见我们都是为人兄长的,自家妹妹如此这般,怎能忍心”
他声音微微抖着,忽然向长长一拜道“多谢成全我为兄之心。”
卓思衡赶忙伸手去扶,急道“大人不必如此”
姜文瑞被扶起后面上已有泪痕,声音也是凄怆“我如何不知你的为难可是,阿瑶到底是我的妹妹卓家失势之时,我父母便想让她脱身,然而她与妹夫鹣鲽情深,又有了女儿,我便不忍,只好含泪眼睁睁看妹妹去了极北苦寒之地后来母亲忧思而去,死前都未能见到阿瑶一面父亲又在此时病重我心哀焦至极得知妹夫在朔州过世,便瞒着家人接连发了十几封信去,拿父母和孝道逼着她回来可自归来后,阿瑶没过上一天快活日子,我们父亲离世前,替她寻好梅家,并非我家无情无义逼女再嫁,而是我身体也自幼多病,那时膝下尚无子嗣,父亲疼爱幺女,怕他百年后阿瑶孤苦无依,才为她寻了个可以依靠活命的人家卓侍诏千万不要责怪你三婶婶再嫁,那是父亲死前苦苦相求,她才不得已答应的呀”
卓思衡不知道要怎么同他解释自己虽然此时是卓家的大家长,但其实真的并不在意三婶是否再嫁,也不觉这是什么背信弃义之举,只安慰道“大人方才说我亦是人兄,其中难处我是知晓的,若我妹妹如此,我必然也是不忍得见。”
姜文瑞哀声长叹“终是我对不住你家,若那两个孩子心中有怨,便冲我来吧阿瑶只是命苦之人,一生命运从未系于她手,不该受此折磨”
“慈衡和悉衡并未记怨。”卓思衡不希望旁人觉得自己妹妹弟弟有何怨怼,只平静道,“我父母将他们视作己出,他们也将二老视为亲生。故而过去之事便过去了吧,没有什么怨恨与否,姜大人也要劝劝三婶婶,让她勿要再执着了。”
事情本就在卓家流放定罪之事便再无从转圜,他也注定不会逼迫弟妹强行相认,冷静下来后,双方都不再纠缠旧事,便是对彼此最大的释怀。
更何况卓思衡是真心希望婶婶能身体康健。
自小芩园归来,卓思衡一直心情郁郁。
一件看似谁都没有错的事,却造成了几乎每个人的不可逆伤害。他不再纠结过去之事如何发生,满脑子想得都是今后如何避免此等惨剧重现。
若真是到了他要为信念与价值观殊死一搏的时刻,他会否像祖父一样毫不犹疑
此时的卓思衡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更聪明更可靠的答案。
他叫来慧衡,给她一张姜大人手书的小芩园门帖,拿着此帖她可随时登门拜访,无需提前礼问。
慧衡未问哥哥此行如何,只与他说了些家中琐事,待睡前准备离开之时,方才迟疑着探寻道“哥哥,你可曾对三婶婶将三妹四弟留下有过怨怼之语”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