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欢宴之鲫
卓思衡听说宴会是私下举办,便怕麻烦不大想去,但佟师沛用很妙不可言的语气告诉他说,丰乐楼老板每次都会给所有解元送些神秘礼物,以及那里的菜真是好吃极了,此次宁兴府解试卓思衡是赢了自己争到的名额,那必须得替自己去看个究竟,再回来说说那个神神秘秘的礼物到底是什么。
这样一说,卓思衡也被勾起了好奇心,况且美食的诱惑也是不小,他最后还是心甘情愿前去赴宴。
由于本朝不设宵禁的缘故,天黑之后,帝京街道也都是人头攒动,街道夜市在冬日也依旧热闹。而丰乐楼前的欢门是整条街道最高最大的,上面挂满彩招彩飘,横伸出的条枝头缀有各色宫灯,夜里看去好似真有群星纷落映在人前。
卓思衡穿过欢门,将帖子递给门口小招,见是解元来赴群星宴,小招立即格外殷勤引他上至五楼,这里几乎快和皇宫几处建筑一边高了,远远眺望过去,隐约可见宫中通明的灯火,而帝京皆在俯仰之间,街道小巷的灯光像是淡金色的河流,将生息的安宁流至人间每个角落。
在这里吃饭,难免会有那种运筹帷幄即将染指朝政的磅礴雄心,怪不得一路上楼,墙壁上题诗都是满腔热血迸发下挥洒肆意的大字。
但卓思衡就冷静多了,他和此处营造的氛围仿佛有种遥远的格格不入感,对还没得到的有形或者无形之物,如果能保持客观距离去看待,卓思衡觉得对大家都有好处。不过如果说他不想要,那就太假了。十年寒窗位极人臣,他早已接受了这个价值观,最主要的是这份恰到好处的企图心,可以满足他站得更高去体验感受这个世界的目的,与为家人无论是尚在的还是已离去的带来渴望的生活与慰藉。
不过说真的,从高处俯视时,好像什么景色都变美了。
他这样想着,有人已将宴饮花厅的门为他打开。
暖香盈人的气息扑面而来,卓思衡本以为迎接他的是菜香肉香,没想到竟然是股风雅却填不饱肚子的味道。他所见的宽阔厅中没有卓也没有椅,观景的勾栏飘步回廊绕厅一周,只是隆冬天寒,四周都落下锦绣扎绒的帘幕,然而错银灯台几步一交辉,让整座厅堂亮似白昼,灯台之间牵有珠箔流苏,华贵妙丽映得满堂光晕。
正当中有一道凿地而成的蜿蜒石渠,自门口起环绕,迂回庭中成一椭圆,最后迤逦入屋内一角的假山造景后,化作流瀑如此往复。已至的各州解元都是围拢庭中水渠席地而坐,他们见又有人来便起身相迎,卓思衡见过众人,也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在布置好的软垫上坐下。
除去北方凌、朔、戎、卫四州与宁兴府同试,南方威、巫、雷三州也因士子人数不过百并入江南府解试,其余一十九州加上帝京所在的中京府各自论试,群星宴共计二十二位贞元十年恩科解元齐聚一堂。
丰乐楼洪老板亲自引十余名侍婢奉酒继烛,直呼招待不周,又祝在座之人省试殿试力拔头筹,争取连中三元,紧接着美味佳肴各入盘碟,流入石渠,沿众人面前徐徐而过,洪老板也悄然离场,只余解元们共襄盛宴。
自然有人先夸丰乐楼好有雅观,弄得出这魏晋风流曲水流觞来,起初许多人还是放不开读书人的架子,但在这里的基本都是尖子生,一直以来为省试苦读不辍,今日有次机会浮生偷得半日闲,没出一会儿便都四处相聊起来。
卓思衡知道言多必失,不如安静边吃边听,有什么趣事见闻回去分享给表弟和佟师沛,也算没有白来。
更何况菜色美味,单就几道鲫鱼做法便各有不同,悉衡最爱食鱼,要是自己能学会回去做给弟弟吃就好了。只是这种名店大厨怎么会愿意将秘法相授卓思衡便自己很斯文地在一旁吃鱼,并用发达的味蕾揣摩调料和做法。
起初周围人的聊天内容还仅限于考试,其中有许多人明显家中都有人在朝为官,知道曾大人此次做了主试官,然而没有一人谈论到曾大人对汉魏六朝赋文的喜爱,仿佛没有这件事一般。
当大家酒足耳热之后,谈论的话题便开始朝奇怪的方向展开。
青州的解元唐祺飞先挑起头说了本次恩科的开端立太子之事,卓思衡因为家中变故,对太子这俩字极为敏感,但凡提及立刻闭嘴安静,绝不多说一句。可是这帮士子哪个真正亲眼见过当年腥风血雨,几人谨慎闭口不言,但也有些人毫不避忌,似乎也是想试探旁人意见,并非真的口无遮拦。
只是有人真的仿佛春风得意之中,没有了警惕,大肆谈论起来。
卓思衡只静静听他们的话,知道了太子今年才十三岁,他没有亲弟弟妹妹,是皇后唯一的孩子,据说很是知事晓礼,年初皇上有疾,他日夜侍奉不曾怠慢,这才感动天颜封了太子。
“我本来听说,皇上最属意聪慧骄人的二皇子”
“聪慧比不过仁孝,此乃古之纲常。况且皇上素来对太子学业最为上心,这是朝野尽知的事情。”
“没错,据说此次科举不单单是为国取士,也是在为太子东宫储才备幕,若是高中大概便能跳过苦差,一步登天也未尝可知。”
那也未必。卓思衡想。
“那也未必。”
忽然有人将他心里的话说出来,卓思衡也是一愣,和其余人的目光一道看了过去。说话之人正是青州解元唐祺飞,此人出身宛阳唐氏,叔伯又在朝中皆为肱骨,方才自我介绍时便是一股骄傲神气,如今插话进自己挑头的话题也是扬起声调。
见众人都安静投来目光,唐祺飞反倒自斟自饮一杯,再抬眼时,目光却落在卓思衡身上“东宫的差事哪是那么好当戾太子的案子你们家中若有人层在朝为官,想必也都有知晓,入了东宫的福祸也未可知。”唐祺飞扬起下颚笑了笑,“不信你们去问卓解元,他祖父可曾是戾太子的东宫詹事,卓家乃是宣州汉川名门,可他却是宁兴府的解元,为太子当差的个中滋味咱们当中便也只有他知晓了。”
此时汇聚到卓思衡身上的目光可谓百般多样,有人错愕有人茫然,有人仿佛早就知道并不意外只是安静旁观,还有人仿佛早就等待这一刻似的幸灾乐祸。
卓思衡扪心自问,他活了两辈子的二十岁上下,这些时长加在一起他都算脾气很好的人,不和人争执,少与人斗气,大部分情绪他都能自我消化而非郁积,决不受他人意志影响转移自己的心境。
但此时此刻,他非常、非常地生气。
即便如此,卓思衡仍旧是一副清和平允气定神闲的神情,说话时眉毛都不动一下“我不过刚得了举人的身份,也没做过一官半职,太子的面都没见过,实在不知东宫情形。”
虽说生气,但卓思衡依然冷静,不愿涉入他们讨论的问题。他心中古怪,这种事姓唐的为什么拿到这种地方来讲他家人都在朝中,会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还是他根本不是冲着太子,而是冲着自己来的
果然唐祺飞听到他这样说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没处使力,依旧不依不饶道“难道你父亲没有同你讲过你祖父因戾太子获罪的旧事么”
此时在座不只有世家官宦出身,也有些许寒门子弟,他们只清楚旧案,但未必了解始末,已都是云山雾罩却不敢做声多说,然而他们连交头接耳的机会都没有,只见刚才还君子温润的卓思衡豁然站起,俊逸面容已换做严霜萧肃,朝着唐祺飞冷声斥责道“唐兄,你我有幸共同赴宴,将来若有殊荣,还是同榜之谊,为何你如今要以莫须有的罪名陷我先父于不义”
连唐祺飞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气场镇住,旁人更是噤声不敢言语。
这是哪跟哪啊
卓思衡用自己这辈子最严厉的语气继续全情投入,冷冷道“先父一生忠君爱国,从未有半句怨言,自我家蒙恩大赦后先父也是教育字辈要牢记天恩仁德,当勤学自勉为此圣君一身一心鞠躬尽瘁,而你竟妄图以我之口构陷我父”
“你才是血口喷人不知所云”唐祺飞此时也反应过来,起身反唇相讥。
卓思衡当即朝前一步厉声道“你说先父同我讲祖父获罪,然而此罪已赦,有何罪可讲若我家依旧不依不饶将此事挂在嘴边,岂不是先父以旧日之事怨怼圣上我若答了你,那才是白白得受天恩与父命我们今日方才相识,我不知何曾开罪于你,竟以此大逆不道之罪强加我家,你发此问居心不良,我耻于与你这无父无君之人一同就座告辞”
说完便往门口走去。
几个早就看出不对的解元怕事情闹大急忙出来劝和,之前与卓思衡说过一两句话的人则将他拉回座位,也有似乎是唐祺飞故交的人在他耳边低声不知说了什么,他脸色早已在卓思衡一番怒斥后变得苍白,此时更像白纸,咬唇许久,勉强朝卓思衡仓促行了个极其不情愿的礼,说道“卓兄见谅,小弟多喝了酒说错话,莫要怪罪。”虽说是道歉的话,可他说得实在太过生硬,也没有半点歉意在里头。
台阶给足,卓思衡也不折腾,冷哼一声回到座位上坐下,人是坐下了,心脏却还在扑通扑通乱跳。
吵架真是力气活啊自己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其实他虽生气,但也不会用此种方式宣泄,只是若不以发作怒火盖过此人不明的攻击,怕论及朝政自己说一个字错一个字,他不想早早先留下不慎的言行,不如直接把棋盘掀了,谁也不用去猜心思想对策,回去再问问表弟和佟师沛,这个姓唐的到底什么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