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旧城故人一
卓思衡此次离乡的心境与上次大不相同。
虽说都是赴考,但上次万事由父亲打点,他上车时还在思考关于考试的准备,这次他成了一家之主独自上路,眼看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在雪中相送,心中百般不舍煎熬,怎么看怎么不放心。
“小慧你要看着妹妹弟弟的功课,我走后家里你来主事,但千万别累着自己,身体要紧小慈,姐姐照顾家里,你照顾姐姐的身子,不能只想着往外跑小悉要记得大哥跟你说过什么,读书累了也去外面走走,别一直闷着,还有记得家里做饭的活儿是你的,两个姐姐你也要爱护她们,家中有事要先请教二姐”
“你这才二十岁,怎么比我个老头子都聒噪”呼延叟实在听不下去卓思衡的絮絮叨叨,出言打断,“他们活蹦乱跳的三个大孩子,又不是小娃儿,还有我和朱家两口子盯着,不日我那孙子也要回来,四个人怎么都能带好你这一家好男儿志在四方,快快动身不要耽搁”
一旁来送的朱通与老婆也笑他大男人这么婆妈,可卓思衡就是忍不住,他这一路是要去很远很久的,或许待到明年才可能与家人再见面,整一个冬天,也不知妹妹弟弟会否吃饱穿暖,没有自己在,他们可怎么办呢
卓思衡想起卓衍病中说给自己的话,父亲说你去谋求大前程,对于弟妹更有好处,若是将来家中实在艰难,便以家事和亲情为先,若是家中暂安,定然要不负平生所学应试登科博取功名。
想到父亲对他功名前程的希冀与母亲从前对他幸福人生的盼望,卓思衡心下鼓足勇气,跳上由一匹健足矮马拉得雪犁车这是朔州冬季出行唯一可用的交通工具。
“哥哥也要按时吃饭,不要不舍得花银子。我在你行囊里塞了些用得上的丸药和方子,还有加厚的鞋袜我听爹说,应考都要穿得厚实才好过夜,还得有单层的铺盖但凡爹从前提过的物件我都给你准备好了。”慧衡最是外柔内刚,此时拼命忍住眼泪,握住长兄的手,“家里安心交给妹妹就好,切勿过多惦念影响读书温习,如果有事就赶快带信儿回家,家里还有三个喘气的臭皮匠,定然能想法子帮哥哥解决,我们仨在家里日子定然过得很好,就等你的好消息回来”
“哥哥”慈衡没有姐姐端庄持重,眼泪已然落至腮边,将圆润小脸冰得通红,“哥哥遇到坏人千万别手软,我给你的匕首可是荣大夫当年在军营里用过的,割骨削肉像砍瓜切菜,你就往那些坏人身上招呼我给你的草药包你别嫌我针线不如姐姐,看书困了累了拿出来闻闻,可提神了哥哥你到了地方就托人带口信儿回来”
说着,慈衡越想越舍不得。呜咽出声,扑到卓思衡怀里大哭起来。
悉衡则始终沉默着,眼眶微红似是极力忍耐不舍压抑担忧牵挂,许久才开口道“路上看得书我给大哥抄了几本。大哥脾气温厚,但出门在外防人之心不可无,不能一味隐忍。”
卓思衡搂过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在自己怀中,眼泪早已冻结在脸颊上。
其余送行的乡亲见此无父无母的一家孩子如此情深义厚,都是感叹不已,有些早已忍不住也背过身去悄悄抹掉眼角泪珠。
“行啦,开拔吧,别误了到车马驿过夜的时辰,如今日头落得可快了。”朱通眼中亦是晶莹,拉过三个卓家小的,又塞给卓思衡一个布包道,“这是听说你今天出发,里正和其他乡亲让我给你带上的东西,都是些吃得用的,穷家富路,在外面闯荡不嫌东西多,还有你婶子给你赶出来两套厚实袍子,用你五叔衣服改的,别嫌弃旧,旧衣穿着才舒适还有,你弟弟说得对,你那个好脾气,在外面多长几个心眼准没错。”
其他几个来送的乡里人念及这些年卓衍的恩与卓思衡的好,也都准备了些路上吃的干粮,卓思衡重新跳下来,大礼郑重谢过乡亲,才重新回到爬犁上。
“我给你的东西都放爬犁上了。”呼延叟重重拍了拍卓思衡的肩,“好小子要争气”
说完他便催促车马夫勿要耽误时辰,赶紧出发。
雪地上缓缓出现两道深深痕迹,卓思衡不住回首,可想看的人却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在视线里。
他站直身子,却最终只看见联排的雪树与封冻的溪流,再朝远走,熟悉的景色便都一应消失。
卓思衡跌坐下来,分离悬念之痛与追逐求道之心快将他撕成两半。
许是流泪久了,他在雪爬犁上盖着毡毯就睡着了,醒来时已到车马驿,住了一夜,便动身前往宁朔城换乘官驿马车走官道。
不同于上次去宁朔,冬天道路难行,一天的路途得化作两天,车马夫安慰他不用着急,换了官道后就算花十天半个月穿过整个卫州到宁兴府,时间是肯定赶得上。
其实卓思衡并不着急,他曾认真算过时间,此时尚在九月中旬,宁兴府本府解试定了十一月上旬,将近两个月时间从朔州至北都云中时间绰绰有余,到那里甚至还有富余调整一番备考。只是就怕路途中间出什么岔子,或是在宁朔拿手续耽搁,提前预留点空间也是不打无准备之仗的关键。
这些要点,还是从前卓衍在时说给他的听的,如今用上了,父亲却已不在。
此次出行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格外顺利,到宁朔城后盖印文书与办理通关文牒都非常快,只住了一日,便又搭了宽敞温暖的官驿马车。卓思衡是觉得这里实在没什么人去解试的缘故,衙门里除了闲散的官吏就只有自己一个,根本谈不上办事效率。
虽然还是秋天,但朔州已和隆冬没有区别,出门的人十分少,驿马车内堆了一半的货物与邮物,余下三两人仿佛都是走亲戚的,大包小裹上了马车便昏昏欲睡。有人看出他是科举应试的学子,还顺口祝福两句,卓思衡也都礼貌谢过。
官驿马车走走停停,虽然方便休息,却也快不起来,尤其要跑些乡里,因而到了车马驿,卓思衡便要扯上自己那一大堆东西下车去问,接下来往哪走,若是顺路正好,若是不顺路,他只能在原地歇息,等待下一辆车经过,或是有私人的货队与马车捎带一程,有时等了好久都等不到人迹,便只能按照驿卒画出的图,一个人扛着行礼在冰天雪地,往下一处关隘徒步。
这样等等走走,十天才出去朔州,已是比预想慢了很多。
不过好在到了卫州,气候便不再那么严酷,经过的乡屯小县也肉眼可见的增多。到底是军治的州府,人烟渐多关卡也多,走走停停也花去不少时间。
等到卓思衡一路风尘仆仆终于进了宁兴府地界,已是十月过半秋残冷尾。
路上听人说,宁兴府刚下第一场雪,将冷未冷,卓思衡本也想着赶快进城再花费时间修整,所以没在路上多做停留。行路这些天他的胡子长了个络腮,再加上身上兽皮毛绒全套的朔州过冬出门行头,卓思衡已经好几次被路上的关卡军士拦住盘问,拿了文牒才放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