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在手中震动了起来, 依旧是寇琛打过来的, 杨吱毫不犹豫接听了电话。
“叔叔。”
“我已经看到你们这边的灯光了, 估计还有三分钟, 寇响他的演出开始了吗?”
即便是周遭环境喧闹, 隔着听筒杨吱依旧能感受到寇琛声音的迫切,她也能够理解,就像是突然间意识到过往的忽视, 悔恨懊恼,特别急于想要弥补这所有的一切,所以才会接二连三地打过来,害怕错过这一次机会。
“叔叔, 你别急,寇响后面还有好几首呢, 来得及, 慢点开车。”
然而她话音未落,便听到一声尖锐的刹车从听筒中传来, 不,不仅仅是听筒, 远处剧烈的震动声响, 也已经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
众人纷纷回头,赫然见百米开外,一辆黑色轿车与大货车相撞, 被货车径直撞出了护栏,冲进了茫茫郊野之中, 而边上,大货车因为险些脱轨而横在路边。
大货车司机毫发无损,从驾驶位上下来,看着已经撞坏护栏径直轰出去的奔驰车,嚷嚷着:“妈呀!”
那辆奔驰前面的车窗玻璃已经破碎,车身也变得凹凸不平,里面的人生死未卜。
“出车祸了!”
“过去看看!”
“快报警,不不,打120!”
人命关天,现场rapper们顾不得许多,赶紧跑过去查看那辆奔驰豪车的状况,杨吱被人群携裹着朝外涌去,离舞台越来越远。
“有人!车里有人!”
“不是废话吗!车里当然有人!”
“全是血,死了没有啊?”
“谁知道啊!”
“120打了没!”
“打了打了!”
舞台正中的寇响,漆黑的目光死死凝望着那脱轨而出的黑色奔驰。
至死,他都认得那辆奔驰车。
小时候,他时常趴在阁楼的窗台边,记忆中,童年的时光总是阴雨连绵,他眼睁睁看着那辆黑色的奔驰车把老爸带走,消失在白雾茫茫的雨幕中。
那时候,他觉得那辆奔驰就像一个可怕的野兽,带走他的爸爸。
一定也是因为那头可怕的野兽,才让爸爸不喜欢他
他那样笃定的信念,直到十二岁生日那一天,全盘崩塌,那一天,听着耳边父母的争吵,看着桌上还燃着蜡烛的巧克力生日蛋糕。
十二岁的寇响,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根本没有野兽,是因为爸爸不爱他,所以爸爸才会头也不回地离开他。
在意识到这件事以后,他砸碎了香槟酒瓶,用碎玻璃划伤了自己的眼角。
十二岁之后的寇响,野兽藏进了他幽暗的心里。
话筒骤然落地,发出一声震彻的嗡鸣,杨吱猛然回头,见少年站在舞台之上,身影单薄而萧索。
从未见他那般无助,漆黑的眼眸中透出绝望之色,宛如会将人吞噬的深渊。
杨吱张嘴想要喊他的名字,而下一秒,他已经从台上一跃而下,朝着那辆被撞得形状凹凸变了形的奔驰车狂奔而去。
新年的钟声敲响,繁华的河对岸,天空绽开簇簇刺目的烟火,现场一片死亡笼罩的混乱中。
新的一年珊珊来迟。
**
不多时,救护车闪着信号灯飞速赶来,医生护士合力将满身鲜血的寇琛从驾驶座抬了出来。
他以为自己死定了。
在意外发生的瞬间,天翻地覆之下,身体已然感知不到痛楚,可是令他惊奇的是,这个世界上竟然真的会有灵魂这种东西。
他竟然飘飘忽忽地飞了起来,看到已经变形扭曲的车身,看到自己血淋淋的身躯,一抬头,还看到不远处正热火朝天的舞台。
舞台上,他的儿子堪称完美的精湛表演使得台下观众陷入疯狂的状态,他们为他欢呼着,叫着他的名字,崇拜他喜欢他
多好啊。
他终于也来到了人群中,成为了他的一名观众,亲眼见到他在舞台上光芒四射的样子。他要做的,就是发自内心地为他鼓掌,为他骄傲,他要告诉所有人,这是我儿子,过去我没能成为一个好父亲,现在我想要弥补
周遭的一切,突然变得扭曲,面前的舞台突然宛如玻璃般破碎,四分五裂,一声脆响,他竟然又回到了多年以前的家中。
他的面前摆着一个巧克力蛋糕,蛋糕上插着十二根细长的蜡烛,而地上的破碎的香槟残迹,少年捡起尖锐的玻璃碎片,放到自己的侧脸。
画面顿时变成了黑白色,寇琛大喊着试图阻止他,可是他却无法发出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点一点划伤自己稚嫩白皙的脸庞,鲜血宛如蜈蚣一般。自他脸颊蜿蜒而下。
而这份彻骨的疼痛,为什么在多年以前他未曾感受到,为什么他当时不多看看自己的儿子,如果他多留意,便会发现少年眼底笼罩着怎样的无助和绝望。
可是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的灵魂正逐渐飘忽远去,飘向未知的彼岸,尘世的一切都与他不再关联,他也将离开这个世界。
如果,如果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
**
医院急救室亮着红灯,走廊上聚集着不少人,有公司下属,寇琛年迈的父母,警察对几个热心助人的rapper做着笔录。赵嘉和急匆匆地赶了过来,那张平日里菩萨一般无喜无怒的脸上,此刻也挂满了憔悴和焦急。
“怎么会出车祸呢!肇事者在哪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尖锐的声音回荡在走廊边,尽管护士走过来多次提醒她小声一点,但是赵嘉和显然已经情绪崩溃了:“一定要救他,他是我丈夫,一定要救活他!”
“女士,你冷静一点,我们会尽力的,医生正在全力抢救。”
赵嘉和一回头,她看见了坐在横椅上的寇响,他躬着身子,抱着头坐在椅子上,看不见脸,但是能够感受到他此刻的绝望。
赵嘉和犹豫了片刻,还是走过去坐到他身边,正措辞要安慰他几句。
“走开。”
寇响的声音近乎冰冷,带着嘶哑的疲倦感。他抬起头来,一双黑眸深不见底,眼白周遭布满了血丝。
“寇响”赵嘉和叫出口,却发现这么多年以来,她对自己的儿子,竟然连一个亲昵的称呼都没有。
寇响似乎极不愿意赵嘉和坐在自己的身边,他不耐地站起身,朝着走廊尽头走去。
花园里,裴青和时绪在横椅边,沈星纬手里拿着一截短烟头,来回走动,焦急不已。
裴青不耐烦地说:“能不能别走了,看得老子心烦。”
“你烦我不烦啊!”沈星纬嚷嚷着。
“你还说,如果不是你在电话里一个劲儿催人家寇叔叔,能出事吗?”时绪站起身责备地对沈星纬说:“这事儿,你自己去跟寇响解释。”
“还解释个毛啊,你没见他刚刚发那么大的火,说谁让你们多管闲事,谁让你们叫他来的。”沈星纬打了个寒噤:“从没见他生过这么大气,这明显是要跟咱们绝交的节奏。”
说话间,时绪望向杨吱,她独自一人坐在另一边的椅子上,屈着身子一言不发。
刚刚寇响情绪激动之下的发泄,脱口而出的言辞宛如利刃一般,戳人心肺。
时绪想过去安慰杨吱,却见她手里死死攥着自己的手机,纤细的手背骨节发白了。
寇琛最后的电话,是打给她的,如果她不接听,是不是悲剧就不会发生了。
时绪拍了拍杨吱的肩膀,赫然发现她身体在颤抖:“你没事吧?”
杨吱摇了摇头,嗓音虚弱:“我理解他。”
即将痛失父亲的滋味她太了解了,那段暗无天日的岁月里,她甚至恨不得隔断于这个世界所有的联系,把自己关在绝望的深渊谷底她怎么可能不懂。
回想方才在医院走廊里,寇琛刚刚被抬入手术室,裴青想要上前宽慰他,他却一把甩开他的手,以极其低沉而压抑的声音道——
“如果他出了什么事,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们。”
那样铿锵,那样决绝,那样的不留余地。
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们。
杨吱宁可他永远不会原谅他们,但是她最害怕的是
他无法原谅自己。
“不会有事的。”时绪话语同样苍白无力:“寇叔叔吉人天相,肯定没事。”
此刻已经是凌晨,天空尽头隐隐浮现了熹微的晨光,黑暗的幕布即将被新的一天掀开,无论人世几多悲欢离合与生离死别,每一天的太阳依旧会照常升起。
杨吱似心有所感,抬起头来,只见医院建筑三楼铺满绿植的窗台边,少年独自一人茕茕孑立。
第一缕晨光刺入他目无焦点的墨色眸子里,他似在看她,又似看不见她。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也许一分钟,也许不过几秒,他转身离开。
而从那一刻起,杨吱忽然意识到,她和他之间,似有什么东西,就此破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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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而抢救及时,寇琛的性命没有大碍,却陷入了深度的昏迷之中,每天靠营养液维持生命。
医生也无法预料他什么时候可以醒过来,也许一个星期,也许三个月,或者三年。
在学校里的寇响就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他不再与沈星纬几人厮混玩乐,整个人投入到勤勉的学习之中,最后的高三半年,他的成绩可以算得上是一飞冲天,在高考前最后的三模考里,直接杀入了年级前十的金榜序列。
全校为之愕然。
昔日每次考试都是一直交白卷的嚣张大佬,竟然成了高三冲刺阶段最后来势汹汹的一匹黑马,令人咋舌,简直不可思议。
高三前夕,沈星纬找寇响聊过一次。
“一对一,男人间的谈话。”
教室里,沈星纬对正在做试卷的寇响扔下这句话,便径直去了天台,可是等了二十分钟,寇响都没有出现。
沈星纬气冲冲地重新回了教室,寇响还在做题,压根就没理会他。
“你什么意思,到底还要赌气到什么时候,是不是打算这辈子都不和我们来往了?”
寇响抬起头,眸子平静地睨他一眼,波澜不惊。
“是。”他缓缓收起试卷,放进书包里,起身离开了教室。沈星纬一路追上他:“你还没完了是不是!这半年来,不唱歌不写词,所有比赛都不参与,连篮球你他妈都不和我们打了,真他妈要绝交啊!”
“惊讶于你的智商,居然现在才发现。”寇响没有停下脚步,甚至没有看他。
“Caesar!”
他侧过脸,锋锐的轮廓透着冷漠的寒光。
“不要叫我这个名字。”他低醇的嗓音颇具威胁力度:“从今往后,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Caesar!”
当沈星纬意识到寇响并不是随便说说的时候,他感觉到一种深切的无力,所以他不是要和他们绝交,他是要退圈啊!
“寇响,你他妈就是个懦夫!”怒急攻心,沈星纬也顾不得什么,言词激烈:“我真为你感到可悲!”
“可悲?”寇响声音里压抑着某种亟待冲出的情绪:“你知道什么最可悲吗?是你拼命想要弥补的过错永远无法还清,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躺在医院里,生不如死,你过去叛逆到从来不会叫他一声爸爸,可是现在就算你叫他一百声一万声,他却再也听不到!”
他眼睛里泛着猩红的血光,宛如野兽一般,说完这些话,剧烈地喘息着。
沈星纬愣了良久,突然冲他的背影大喊——
“杨吱呢!不要Caesar这个名字,你是不是也预备不要她了!”
寇响的脚步蓦然顿住,他甚至能够听见自己深长的呼吸,每一次都牵扯着心脏,生疼。
这里曾一半装着梦想,另一半装着你。
而现在,没有了梦想,我以何种面目再见你。
寇响没有回答,大步流星地离开了,任由沈星纬在后面大声唾骂,他头也不回。
“妈的。”
沈星纬骂完回头,便见杨吱穿着布格子裙,孤零零站在身后,手紧紧攥着挎包的肩带。
即便多年以后,沈星纬依旧无法忘记那天她的眼神。
她的眼神里,坍塌了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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