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亲就这么结束了,虽然经历了一些微小的波折,却不至于真正闹出事情。三皇子也并没有乘着这个日子给六殿下找不愉快,反而倒是送上一份极其奢侈隆重的新婚礼物——一副多子多福石榴图。此图乃是前朝画师的名作,有市无价,可也算是极其重视的表现了。
后来廖清河与我分析,游莲家中并无助力,周恪法选择游莲作为正妻,基本上就断了他可以依傍外戚争夺皇位的可能,而这一举动也很好地让三皇子安下心来。甚至还在六皇子新婚燕尔之时,便以太子之名上书,希望可以加封临淄王为广王,统领岭南两广一代。
“一南一北,这是要彻底将大殿下与六殿下分格开啊。”廖清河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态讳莫如深,我并不知道他究竟怎么想的,“眼下你们几个孩子虽然都是极好的,纵使是我也找不出可以指摘的部分,但是你和游氏都是平民出生。杨氏遭遇灭顶之灾,而邢美人本就是皇上从民间讨来的女子,家族更是微末。太子虽然前些时候惹出不少祸患,然而目下他与唐家联姻,郭妃又位同皇后,由此看来,三殿下的太子之位倒是越发稳固起来。”
“那,义父的意思是?”
廖清河没有回答,可能他自己也在思考,就在我以为他暂时也无法给予我更好的答案的时候,忽然我听到他喃喃道:“杨氏之变……”
我看向他,廖清河形容枯槁的苍老身影在月光的映照下更为单薄,我很难想象曾经的他是如何潇洒风流的探花郎,毕竟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是苍老消瘦的清癯模样。
“崇帝在位之时,唐镇远曾经救过我一命。杨氏之败总是让我不由自主想起那件事情。”
我愣了一会,默默坐到他身边。
“这件事,恪己怕也不知道,这样的宫闱丑闻,早就被掩盖得彻彻底底。那是崇帝在位二十年的事情。当时西域有一小国名为乌兹国,其国民上下不过万余人。为求生存,国王向吐蕃称臣。后来便在吐蕃做起使臣,于是在崇帝五十千岁节随吐蕃使臣来大越贺寿。”
“当时崇帝是五十岁?”
“不错,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随行的一个乌兹国亲王通过花言巧语哄骗崇帝,恰好当时崇帝染上眼疾,时常不能看见东西,眼前朦朦胧胧的,而且那不光是眼疾,还伴随着剧烈的头痛,甚至于有时候会忽然昏倒,太医都束手无策。那使臣给崇帝出了一个招数,说如果能用未出阁的少女的眼睛做药引,不日便可痊愈。”
我倒吸一口冷气,那封只有我和唐云忠看过的信里面的内容忽而又出现在脑海中,同样是乌兹国,同样是亲王,同样是使臣。这真的只是巧合吗?
“后来圣上大约是被那种眼疾折磨得昏了头,居然真的开始从民间搜罗十多年的少女,挖去双眼做药引。我看不下去,便以死上谏。那时候天子疯魔,所有朝中官员都是避之不及,我在那情况下上谏劝阻,自然引得龙颜大怒。”
“我被当庭关入天牢,挨了不少杖责,满心以为自己要死了,不过后来只是昏昏沉沉被关了一个月多就被放了出来。当时我已经年逾五旬,从来都是拿笔杆子,哪里受得住这种折磨,出来以后也恍恍惚惚的,高热不退又修养了半年,才勉强好起来。那时我才听说是唐镇远特地从边关赶回为我求情……”
我有点意外:“义父和唐老将军关系那么好吗?”
廖清河摇摇头:“从前便不是一路的人,不过是都在天子治下为大越尽忠罢了。依老夫后来所见,大约是前面时机未到不好劝说,老夫虽然没有什么实权,却也好歹有个太子帝师的名头。唐镇远是知道我被贬入狱的时机是劝谏圣上的最好时机,才会借着为我求情之名劝阻圣上不要再滥伤无辜了。”
我微微叹了一口气:“后来那些女孩怎么样了?”
“大多就没了,毕竟不可能只是取走眼睛,我记得是十三位姑娘,她们就死在这一场荒唐的巫蛊之患中,他们的亲眷父母应该多么伤心难过啊……只可惜我们高居庙堂之中,总归对于真正的民间疾苦难以察觉。最令老夫觉得惊心的,是当时还是太子的圣上,在整个事情里面并没有发过一言。”廖清河说到此处停顿了很久,大约是在思考究竟要不要把话说出口。
最后,他微微皱起眉,再三踟蹰后还是一声叹息:“圣上只是后来继位后,偶然有一回提起此事。圣上说,先帝眼疾不治而愈,或可溯至异域奇诡之术。”
我呼吸微微一滞,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廖清河,那件事情应该和廖清河商量吗?其实他已经猜出大半的,过往一切皆有迹可循,我们这位大越的圣上骨子里对奇诡之术的狂热,早就埋下了伏笔。
“义父,我有一件事情想要告诉义父。只是事关机密,还请义父不要告诉任何一个人!”片刻后,我还是决定将杨家所见之事告诉廖清河。毕竟等到周恪法离开京城后,我们能够倚仗的也只有廖清河,倘若他不知道事情全貌,如何能帮我们搜集需要的情报呢?
“大约新年前腊月的时候,北川杨府旧址忽然出现了闹鬼的传闻。我与唐云忠唐小将军翻进去探查了一番,找到了吐蕃贵族的人面鼓和火祆教的祭坛。我们还在那里发现了一封信,那封信里面记录了一个乌兹国使臣来大越如何传教的事情。”
我将信中的内容告知廖清河:“杨家……是祭品,杨家上下百余口人,都是是圣上延长寿数的活祭品。”
夜很安静,廖清河很久没有说话。他的身影仿佛化为了一棵不会动作的老树。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恍惚地低下头:“果然,是这样啊……”
那是一种极为压抑的沉默,我曾经在周恪己身上也看过类似的情绪,那种怀疑最终成真,随之而来仿佛什么东西坍圮而碎裂的恍惚,都隐藏在压抑着保持平静的外表下:“恪己,已经知道这些了吗?”
我点点头:“恪己大人已经知道了,他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告诉义父,便叫我自己决定。我原本也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但是听到义父讲起前朝的事情,我便觉得还是应该把我们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义父。”
廖清河点点头:“恪己,还好吗?”
“恪己大人自然是很难过的,但是我和小将军劝慰他很多次,加上最近几年的遭遇可能他也早有些心理准备,所以还好。”
“不过,如此一来有一件事倒是终于得了解释。”廖清河叹了一口气,大约是提起不愿提起的事情,他微微侧过头,“——正玄门宫变之事。”
“正玄门?不正是将恪己大人贬为庶人的事情吗?这两件事情如何联系起来的?”
“哎……”我能察觉到,仿佛有什么一直以来支撑着廖清河脊骨的东西在缓缓地破碎,月光下他的倒影都更加佝偻一些,“是猜忌啊!纵使恪己并不知情,但是一旦他知道他的父皇居然用他母后的家族性命去做了这样的事情,他心中能不憎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