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会哄我,饿着肚子骑马多难受得慌。”小姨嘴上还是不肯饶人,但面容已是透出柔柔的笑意来,又开始问梁道玄去岭南这半年的见闻,见他手上的伤免不了责怪与心痛,此番与姑母别无二致,梁道玄应付得不费吹灰之力。
他本就是长辈会喜爱的那样后生,模样身段气度挑不出错,扔在王孙公子堆里也是出挑的那个,加上最是孝顺也懂言辞上的巧思,用心过的语句却全无穿凿,唯有温厚和润。虽没有功名在身,可在北威府的官宦人家的口中,梁道玄从来都是得人夸赞的典范。
戴华箬一见外甥如此优秀可心,就想起苦命的姐姐如今孤苦泉下,完全体会不到亲子的温情之处,免不了又是落泪,梁道玄哄过一回,她才略略好了,提起精神说些别的。
“你这次是打算常住么?信里不便提的话,往后的打算可以和姨母讲讲,姨母和姨夫虽不是什么京中翻云覆雨的大人物,可也有些不入流的人脉,常言道,那雨自高处落,到落前,地上的蚂蚁才知冷热。你想打听什么,我们便去给你问。”
话说至此处,梁道玄也不避忌了:“小姨,我最想知道的事,还得问您才行。”
戴华箬只是性子娇些,却不是蠢,略一思索便知道外甥的意思,将气叹了又叹才柔声低语:“你是想问你那亲爹的事,对不对?”
梁道玄诚实点头。
“我原就想着,你如今是大人了,也该知晓些过去的事,哪怕有些不堪在里头,也是你家门里的龌龊,没得让你一直蒙在鼓里,万一往后给其他姓梁的提起,让你吃了暗亏,我如何肯?”戴华箬以手抚心,又是一声长叹,“你想听什么,尽管问就是了,不必尴尬踌躇,小姨是不会有半分隐瞒于你的。”
梁道玄知晓小姨断然是对自己有求必应的,他感激道:“姨母,我心中一直有个疑影,今日见了太后,有增无减,实在是不好去问旁人。我姑母您也知道,我父亲早年求学赶考,都是将她撇下老家寄人篱下的,她知道的也十分有限,我祖父祖母过世时,她还年幼,我父亲……也未曾与她讲过太多。但外祖曾是父亲的恩师,且父亲在他处求了将近十年的学,个中事宜只会更加通透。”
戴华箬听着缓缓点头,虽梁道玄提到那混账爹时,她还是条件反射蹙起眉,但并未拒绝谈及,听完了才开口:“我确实知晓一些你那个爹的事情,你便问吧。”
“姨母,我爹对我的态度,着实古怪。”梁道玄起身拨了拨立烛的燃芯,转头时剧增的光亮照得满眼都是真实的不解,“我就不说那些虎毒不食子的废话了。只说最不能和旁人说的心里话。姨母,我是我爹头一个孩子,我并未听说他先前还有别的子嗣,我娘也是他的原配,照理说,他即便负心薄幸毫无廉耻,对结发妻室不具念恩情,但真对传宗接代也毫无在意么?我的死活他未曾顾忌过半分,反倒有些以为我是什么碍事的绊脚石一般。我一直以为这类混账男人嘴上都是孝义,人前装得很像回事,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连人前的表面功夫也全然不顾了么?”
梁道玄绝不是为了自己的遭遇讨说法,他是真的很好奇,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自己这一世的父亲如此嫉恨。
戴华箬听得很是认真,不假思索就答道:“其实原本我也诧异,你怎么说都是梁家的嫡长子,那般畜生的人,做出去母留子的事来我半点也不奇怪,但他连你都不要,着实教我疑惑了许多年,可后来我却自己根据他从前的经历想明白了些许,只是不知是不是这个理。”
梁道玄回到姨母跟前坐下待听。
略有局促看了外甥一眼,戴华箬下了决心般才开口。
“你那个混账爹出身很是隐秘,你外祖父总当我还是个小女孩,从不多言这些,其实我也从下人口耳相传里听到过一些,未必尽数属实,可想来也是绝非无凭无据……”当着晚辈的面说些有失体面的话,戴华箬很是难以择辞,可已是言及颇深,若遮遮掩掩,又何必让孩子心存疑虑?
思及此节,她方才再开口:“你爹……似乎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公子与家中奴仆女儿所生的孩子……因那家族书香累世,他身世不堪见于治家严苛的长辈,举家不容,只得在外面生下来。后他母家觉得丢人,将他丢去乡下寄养,母亲又和他人婚配,生了你姑母……这中间的事我是不大清楚,许是你祖父母一家遭了难,你爹七八岁就要做你姑母的长兄之父,他便丢下异父的妹子不管,孤身一人流落在外,据说曾带着信物想去那大户人家认亲,反遭羞辱毒打……”
灯罩里的烛焰静静无摆,仿佛也和梁道玄一样屏息凝神。
“这些都是闲话,是不知真假的,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真的无父无母,也没有半点依傍。早年间流,他落到我们县上,与人做典身的酒坊学徒,镇日里挨打受冻,干尽了脏活累活,可他脑子灵光,天生便是读书的料,少东家去县学回家就给书本当废纸丢下,他倒捡了当宝贝,白天做工,晚上就苦读,不认识的字去请教账房和柜上,竟也学了些皮毛学问……”
梁道玄心道这要是他不干后面那些事,该是多完美的励志典范啊……
“他心思活络,为了多看书,便诱着少东家不读书成天胡闹,然后把课业交给自己来写,那少东家被家中老人惯坏了,求了长辈,让你爹做自己的书童,好让他往后给自己代写。于是你爹也正经每日去到县学去陪着念书,自这起,他十岁上也有了书念。”忽得,戴华箬眼中骤然又有了潮润的闪光,声音也禁不住哽咽,“我爹……你的外祖,那是县学的典正,便也是那时看中了他求学的砥砺和不挠,又惊叹于他的天资聪颖异于常人,这才将他视为门生般悉心栽培……”
梁道玄忙劝着小姨喝了口茶,待她情绪缓和了才继续开口:
“你外祖从前考过科举,但未中进士,到了四十岁上,便也不打算求这条路子了,安安心心在县上做了教谕。因才学与德行有口皆碑,是教人心服口服的本地饱学之士,在县上更是有口皆碑的慈德才学之师长,没几年就升了典正。姐姐生得早些,我是你外祖的老来得女,打我记事起,家中已然颇为殷实,虽不比一方富商豪绅,却也用度不俗。你外祖这一生,最是惜才,自己修身齐家有道,便总想着为家乡培出位及第的进士来,他看中你父亲读书的本事,心觉自己不能院试入殿,便以他为璞玉,精心雕凿,甚至不惜自掏腰包,为你父亲赎买在酒坊的用工典身,让他来我家借住,方便传习指点。”
“他便是这时候认识得娘亲?”梁道玄纵然知晓一些父亲的劣迹,此时听闻,仍是心下冰冷而愠怒。
忍着许多时的眼泪终于汹涌出来,戴华箬猛地扑在一侧的小几上,肩膀抖得厉害,不等梁道玄安抚,又乍然直起身子,哀涕恨恨,几欲咬碎满口的牙齿,苍白着泪痕交错的脸,才吐出来道:“我这辈子咽气后去到阴曹地府,定要给状告到阎王面前,就算让我折了来世的阳寿也在所不惜!我不求阎王别的,只求让我去到这个畜生不得超生的那道地狱里去走一遭,挠烂他的狗头嘴脸,掏出他的心肺看看是不是畜生的五脏才算罢休!不然你们烧多少纸钱,给我念多少经文,我都不能安生闭眼魂归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