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二人在天下权力的正中之所静静对视,初次见面,一时谁也无话。
梁道玄很快想到了行礼,但梁珞迦反应更快,倏然站起,摇了摇头。
于是两个人依旧保持原样,端详对方那张酷似自己的脸。
血缘真是骗不了人的玄妙。
梁道玄还以为照镜子见了自己在素衣守寡:他们兄妹实在是过于相似了。
怪不得蒲公公一见自己,就不停道他生了富贵的福相。这样的话他原本只当做客套的奉承,谁知人家竟是发自内心的惊叹。
鉴于自己和妹妹本是同父异母,可见两个人都大多继承了父亲的样貌才会如此相似。
原来姑母和小姨动不动感慨,说自己性格像娘,这很好,要是长得再像母族一脉就更好了。
合着自己完美继承了混账老爹的脸,让两位痛恨这个男人的亲人竟不能平。
或许梁珞迦也没想到,异母兄长会和自己长得如此相似,唯独那双眼睛,两人最终还是保留了各自母亲最具差异性的特征:梁道玄有一双犹如林鹿的圆润灵动之眸,而梁珞迦则眸长而垂,眼尾似鹤翎那温柔而低的角度。
这是非常奇妙的体验,梁道玄看着妹妹一身淡色银饰,纵使有饱满圆润的珍珠缀于钗环,也全无华贵之耀,丧哀以憔悴支离的形式充斥着梁珞迦的面容和身形,她面色苍白,眉眼含郁,整个人仿佛被巨大的痛苦压垮过,又不得不重新站立。
自己的妹妹是一个不过二十岁的少女,妙龄俏丽,婉华有仪,姿容更是有这个年纪女子该有的芳华动人。
然而她却已是丧服寡居,膝下留有一名两岁的儿子,独自一人居于皇城的中朝,顶住了天下权力扑面而来的重担与孤独。
梁道玄的心中骤然蔓生出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悲伤,他不知道是冥冥之中血脉的作用还是恻隐作祟,有那么一瞬间,即便戒备消失不见,他也不觉得如芒在背。
太后方才示意他不必行礼,但他还是垂首而拱,避去大礼,温而言之:“草民问太后安,太后久侯辛苦了。”
这句久侯,说得不知是这些天还是这些年,梁珞迦身形都跟着晃了晃,微微低头许久,才颔首用似喑哑般的声音开口:“不悌小妹,见过兄长……”
以她之尊,这般称呼,实在是过于哀低了。
梁道玄能感觉到太后也是被这酝酿已久却出乎预料的相见给打乱了阵脚,想来这句话本不是她思考过后要第一句对自己所说的问候。
他也一样。
方才那两句话,却巧妙的让两人原本的隔阂与尴尬略微散去,但也只是略微,他们兄妹终于就座后,却仍是不知该说什么,一直盯着对方的脸看也实在尴尬,他们静静地做了许久,最终还是梁道玄再度开口:
“北威府已然飘雪,南下水路封了一半,陆路辗转才耽误了这些时间,太后想是已然等急了。”
“哀家……我原本以为兄长是不愿勉强来京才有所拖延。”
打破沉默后,梁珞迦苦涩而笑,称呼也是下意识顿住再变。
梁道玄没有客气,他觉得此刻兄妹二人的谈话氛围虽然有散不去的窘迫和局促,但却是开了个好头,他需要的就是听一听妹妹召唤自己来此的实话,有时实话的倾诉也需要一些环境的配合。
“我没有责怪过你。”梁道玄知道她说得是关于母亲和自己所受的对待,“父亲已然过世,我还要谢你避免让我料理丧事不力遭人指摘。”
其实他上一次入京,是有人来通传他的父亲梁敬臣去世。
作为唯一的儿子,即便当初被抛弃,按照礼法,他也必须前往治丧。姑母百般不愿,却也不能让他受制于违背人伦的境地,只好让表哥陪同前往。不过抵达帝京时,谁知已然无事可做,唯有宗正寺的一个小官出面告知他说,他的父亲作为外戚,身后事已由有管辖外戚之责的宗正寺料理完毕,家中财产也清点无疑,只需对过宗牒,他便能顺利承继。
但是姑母抱走他时,已然有写具文书,表示梁敬臣的事无论是身前的荣耀还是身后的钱财,都与梁道玄无关,但与此同时,也别想再以父之尊命,教这孩子去做任何事了。
为避免争议,这个文书梁道玄有带在身上,可出示给宗正寺官吏时,对方却只是一笑说道:“贵妃娘娘吩咐过,梁大人膝下唯有一子,于礼于法,这些家财本该尽归于嫡长子,这等文书在寻常家中争遗产打官司去县府衙门倒是作数,可彼时贵妃尚未入宫,梁大人也并非外戚,如今这文书上既无宗正寺押印,也无见证人签画,是绝不能作数的。”
当年的贵妃,此时的太后,就是他的妹妹梁珞迦。
梁道玄心中清楚,或许妹妹以为,这可能是一种补偿,但那时她大概希望这更是一种两清,谁知今日却有这般世事无常所造就的会面。
“那是兄长应得的。”梁珞迦低声道,“父亲……并不是一个好父亲,对于兄长而言,生恩不抵行过,我纵然年纪轻,也是知晓这个道理的。”
在梁道玄眼中,妹妹为此次见面已经摆出了足够的诚意了。
“我们不说他了。”梁道玄觉得时机成熟,可以直奔主题,“太后昔日身为先帝贵妃时并未有召见,此刻传我至此,我想不单单是为兄妹团聚,敢问太后可有难处?身为人兄,纵然你我自幼未曾一道于父亲膝下受教成人,但如若我能为之事,我亦会思量而为。”
梁珞迦抬起了头,那一瞬间,梁道玄在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晴雪般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