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严蕊日夜受刑,仍抵死不招,高炳如无可奈何,只得将她深囚陋室,仅供馊食剩饭,听候发落。严蕊平生从未受此磨难,自是神情恍惚,身若飘飘。半梦半醒间,她常常能看见许多人。
人群中有受诬早逝的阿爹,有身体多病的阿娘,有含笑举杯的唐府尊,有严肃刚正的朱提举,有猥琐阴毒的高通判,有和蔼可亲的楼监州,有活泼可爱的张韵,有揽镜自顾的赵娟,有勤恳朴实的郑继父,却唯独没有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一别经年,竟是连梦都不肯入么?
听到熟悉的钥匙声响,严蕊面如死灰地缓缓坐起,准备接受新一轮的拷打。但她面前并非是手持枷锁的衙役,取而代之的则是一抹瘦削的身影。严蕊惊愕不已地抬头望去,谢元卿那俊朗的面容就此映入眼帘。与以往处事不惊的神色不同,此刻的谢元卿正大滴大滴地淌着眼泪,他一把将严蕊拥入怀中,带着哭腔问:“幼芳,幼芳,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
身处至爱之人的怀抱当中,素来坚韧的严蕊亦是潸然泪下。她紧紧环住谢元卿的腰肢,泣不成声,好似要将这地狱般的几个月用泪水诉说给他听。两人相拥,呜咽之声清晰可闻。高炳如与万人英远远地瞧着此间情形,前者不由“啧”了一声,嘀咕着“就看不得这个”而转过身去。
万人英眯眼盯着谢元卿,低低地问:“人手都备好了?”
“备好了,”高炳如仰望皓月,似有不忍地说,“万先生,你我当真要做这样的事?”
“开弓没有回头箭了,”万人英毅然道,“台州城已被你我搅得天翻地覆,如若真审不出什么来,不单恩师名声有损,你高监州的仕途也难以亨通。”
高炳如闻言双眉一挑,回首说:“都依你。”
牢房内,谢元卿轻抚严蕊被简易固定的手指,饱含痛惜地望着她,一时无法言语。严蕊胡乱地抽手抹去眼泪,满怀哀怨地询问道:“你为什么这么久都不回来看我?”
“说来话长,”谢元卿强行挤出笑容,“幼芳,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严蕊低下头,暗自垂泪。
“幼芳,你听仔细了,”谢元卿紧张兮兮地向四周张望了一番,“绍兴府有我留下的一处宅子,就在城隍庙的斜对过。我已于宅子里存下五千贯钱,足够你随意取用了。”
严蕊只觉得一阵心慌,她一把拉住谢元卿的手:“你要做什么去?”
“不做什么,”谢元卿轻笑起来,“我总不能一直陪你在这里,只是提前嘱咐一声。”
但此言并未安抚严蕊惴惴不安的内心,她自怜悲惨哀凄的身世与遭际,不由喃喃自语:“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呀……”谢元卿强忍绞心之痛,如哄睡婴儿般轻轻抚摸着严蕊的头,自己却仰起头,尽全力不让泪水滑落下来。
这是梦幻的一夜。两个久未相见的爱人彼此纠缠,他们深知自己无法改变对方的命运,但依然奋不顾身地奔赴而来,紧紧相拥。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随着一阵骇人的鼓声,谢元卿回首看了看,对严蕊低低地道:“幼芳,我要走了。”
严蕊只觉心下惊惶,她试图挽留这来之不易的片刻温暖,却被谢元卿决绝的背影彻底抹杀。“幼芳,”谢元卿背对严蕊,语气无悲无喜,“我此番探监乃是由高监州首肯,他人并不知晓。记住我先前说的话,则可保你此生无虞。”
说罢,谢元卿当即匆匆离去,徒留严蕊一人暗自哭泣。
谢元卿走出女牢,门口已围了十几名衙役。他们个个手持木棒,随着高炳如的一声令下,旋即凶恶狠毒地扑了上来。
当朱子匆匆赶到女牢时,万人英与高炳如正袖手静立于一旁。朱子因问:“方才鼓声震天,衙役们说是有恶贼劫夺严蕊,情况如何了?”
万人英躬身道:“恩师,衙役们已将恶贼杖毙。”
朱子闻言来看尸体,当下勃然变色:“谢元卿?他区区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来劫狱?”万人英没想到朱子识得死者,当下望向高炳如。见状,朱子也不由将目光投向了他。
这下可把高炳如唬了个魂飞魄散,但很快便做出了应对,只听他说:“好让提举知晓,衙役们赶到时便见此人于严蕊牢门外逡巡逗留,故而将其毙杀。”
“荒唐!”朱子怒视高炳如,显然动了真火,“如若仅仅是逡巡逗留便能格杀人命,那天底下的人可杀不绝了!”高炳如不知如何回应,只能狼狈地退到一旁。他旋即又看向万人英,厉声斥责道:“你也不晓事!谢元卿是陈同甫的门生,深得其师喜爱。如今被州衙的人一发打死,你让我如何向同甫交代?”
万人英毫不犹豫地跪倒在师尊面前,朗声道:“恩师息怒!”
“人英,”朱子痛心疾首地说,“为师弟子无数,对你是最为看重的。你、我、同甫、元卿俱是孔孟门徒,而今却如此残害同门,这可并非应有之义!“
万人英拱手道:“恩师,如若谢元卿果真清白,又为何来私见严蕊?况且他与唐仲友皆属永康学派,或许就是替唐仲友传语递话的人也未可知——恩师,与其动怒伤身,不如暗中调查,拿出实证来向龙川先生交代。”
一番话说得朱子渐渐沉静下来。他细思其中缘由,亦深觉万人英所说有理。当下,朱子将万人英搀扶起身,饱含歉意说:“是为师一时莽撞了。你所言极是,假若谢元卿当真清白,他又何必夤夜来见严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