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寅之混的是公门。
这里向来有一种说法, 叫“进衙门扒层皮”, 吏治清明的时候这种事都不鲜见,朝局不稳的时候自然司空见惯了。锦衣卫早在朝野中引得一片怨声载道, 这种事做起来更是轻车熟路,称得上是“个中翘楚”。
犯了事的,越是有钱无权越好,放进牢里一拘七天, 吓得胆都破了,家里自然都忧心忡忡, 抱着银子上下疏通,唯恐公门中的大人们不收。
这是做得厚道的。
心狠手黑一些的,甭管你是苦主还是犯事儿的, 一有官司纠缠不清, 便都以拘役待审的名义抓进来关了,届时那犯事儿的要贿赂长官也就罢了,连苦主都要破财消灾。
若不给银子, 那也简单。
糊涂官断葫芦案, 管你是有罪还是清白,一笔划了统统受刑去。
今日从衙门来时,周寅之便在路上想姜雪宁是想干什么, 到得茶楼中一看, 虽则她言语中处处撇清自己与那尤芳吟的关系,又处处捧着尤月似乎句句话都是为了尤月好,可这位“苦主”的神情看着却不是那么回事儿。
是以他略略一想, 便猜她是要治尤月。
锦衣卫在外头办差,他又是个新晋的千户,还不敢太明目张胆地向着姜雪宁,可办事却不含糊:不管其他先把人给抓起来,接下来要怎么处理只听姜雪宁说。
可他没想到,姜雪宁打的是这般主意。
琴太贵……
那就是手头紧了。
周寅之点了点头,既没有表现出半分惊讶,更无置喙的意思,只道:“我明白了。”
燕临往日送过她许多东西,可那些东西要变卖出去也得一段时间,姜雪宁手中固然也有些钱,可遇到勇毅侯府遭难这种事,便是有泼天多的银子只怕也不够使,况且自流井盐场这件事她志在必得,得手中的钱够才能防止万一,保证无失。
尤月既犯到她手上,便算她倒霉。
今日她本是做戏,却没料想尤芳吟豁出命来相护,抄起长凳就要对付尤月。若就此罢休让尤月就这么带她回府,少不得一顿毒打。
姜雪宁实在不愿去想那场景。
也不敢。
是以宁愿先报了官,把人给抓进牢里,让周寅之好吃好喝地给伺候着,也好过回府去受折磨。无论如何先把这段日子给躲过去,以后再想想有没有什么一劳永逸的法子。
姜雪宁轻轻掐了掐眉心,道:“尤月也是宫中乐阳长公主的伴读,休沐两日本该回宫,此事你拿捏着度办,也别闹太大。毕竟你这千户之位也没下来多久,纵然潜藏查勇毅侯府与平南王逆党勾结一案有功,也架不住风头太盛,若被人当成眼中钉便不好了。”
周寅之瞳孔顿时一缩。
姜雪宁却什么也没说一般,还是寻常模样,只续道:“这些日都在宫中,勇毅侯府的事情我知之不祥,你且说说吧。 ”
这茶楼之中空空荡荡,锦衣卫的人一来拿人,便都走了个空空荡荡。
可刚才毕竟那么大阵仗。
周寅之此人处事小心谨慎,只道此地不方便说话,想请姜雪宁到他寒舍中一叙。
本来姜雪宁今日来是想会一会任为志的,而自己又遇到尤月这一桩意外,怎么看今天也不是去办事的好时候,且尤芳吟既然已经见过,她其实没有太大的必要再出面。
所以便答应下来。
那一盏茶放下,她便与周寅之一道从茶楼里出去。
姜雪宁的马车就在路旁。
周寅之是骑马来的。
只是如今这匹白马已经不是原本那匹养了两年的爱马了。
姜雪宁看了一眼,想起不久前从燕临口中听说的那件事,周寅之杀马……
上一世,周寅之是娶了姚惜的。
且后来此人还与陈瀛联手,构陷张遮,使他坐了数月的冤狱,直到谢危谋反,周寅之的脑袋才被谢危摘了下来,高悬于宫门。
想到这里,她心情阴郁了几分。
车夫已经在车辕下放了脚凳。
姜雪宁走过去扶着棠儿、莲儿的手便要上车。
可她万没料想,偶然一抬眼时,扫过大街斜对面一家药铺的门口,竟正正好撞进了一双沉默、平静的眼眸——
青簪束发,一丝不苟;素蓝的长袍,显得格外简单,穿在他身上却显得无比契合。
手上还拎着一小提药包。
张遮静静地站在那家药铺的门口,也不知是刚出来,还是已经在这里站着看了许久。
这一瞬间,姜雪宁身形一僵,所有的动作都停了下来,脑袋里面“嗡”地一声,竟是一片空白。
张遮却在此刻收回了目光。
收回了看她的目光,也收回了看她身边周寅之的目光,略一颔首算是道过了礼,便转身顺着人来人往的街道,拎着他方才抓好的药,慢慢行远。
莲儿顺着她目光望去,只看见道清瘦的人影,也不知道是谁,有些一头雾水:“姑娘?”
姜雪宁抬手,有些用力地压住了自己的心口。
她觉得心里堵得慌。
明明只是那样普通的一眼,现在的张遮也许还不认识周寅之这个刚上任不久的锦衣卫千户,可她却尝到了继续难受与愧疚……
周寅之无疑不是善茬儿。
上一世他便厌恶她与这样的人为伍,而她这一世还暂不得脱身,要在这修罗场里打转,不得不先用着这样的人。
周寅之看出她神色有异来,暗中揣度方才那人的身份。
姜雪宁却慢慢转过头来看他。
那目光里有些恍惚,仿佛透过他看到了什么别的东西,末了又泛上来几分隐隐的忧悒与怅惘……
周寅之从不否认眼前这名女子的美貌,早在当年还在乡野间的时候,他就有过领教。
可这还是第一次……
第一次为她这使他看不明白的眼神而动容。
他道:“二姑娘有什么事吗?”
姜雪宁眨了眨眼,望着这穿着一身飞鱼服的高大男人,仍旧如在幻梦中一般,慢慢道:“我真希望,以后你不要做什么太坏的事;又或者,做了也瞒得好些,别叫我知道……”
周寅之抬眸看着她。
姜雪宁却已一垂眸,无言地牵了牵唇角,返身踩了脚凳,上了马车。
初冬午后,坐落在城东的姚尚书府,四进院落幽静雅致,外头门户虽然紧闭,里头回廊长道,却是时不时有丫鬟婆子走动说笑的身影。
姚惜听了人来报,万分雀跃地奔去了父亲的书房。
甚至都没来得及等人通传,便迫不及待地问询起来:“爹爹,张遮派人送信来了是吗?写了什么呀?”
姚庆余今年已是五十多的年纪了,姚惜是他幺女,也是他唯一的女儿,从来都待若掌上明珠,所以便是平日行事有些不合规矩的地方,也无人责斥。
小厮见她进去也就没有通禀。
可姚庆余坐在书案后面,看着那一封已经拆开的信,已显年迈的脸上却是逐渐显出一层阴云。
姚惜素来受着宠爱,一心想知道与自己婚事有关的消息,进来后也没注意到姚庆余的脸色,反而一眼就瞧见了一旁拆了的信封,于是注意到了姚庆余正在看的信。
她立刻就凑了过去:“女儿也想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