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圆将手中的案子呈上去前,特意见了甜酿一面。
杨夫人和阮阮都在,几人安排了一桌酒菜,天阴欲雪,阮阮去炉边烫酒,杨夫人去外头招呼下人送菜,只留他两人在暖棚里。
张圆这时才听杨夫人说甜酿身世,向甜酿道了声恭喜。
甜酿只问了他一句话:“他会死吗?”
张圆反问她:“妹妹以后打算怎么办?”
“窈儿嫁给你很好,你若是能照顾阮阮,我也多谢你。”甜酿握着酒盏,“干娘一直劝我去钱塘住阵子,西湖天暖,比金陵惬意.....但我想留在这家里.......”
“江都我也想回去看看,看看王妙娘和喜哥儿,兴许也想见见蔻蔻和杜姐姐。”
张圆黯然垂头,将杯中酒抿尽:“他一年贩官盐30万引,私盐有50万引,私盐一半都是和光禄寺太监合伙贩的,按照朝廷律发,贩私盐二千,当连坐问斩。”
“这些都是朝廷官员敛财的手段,他不过是取了一杯羹。”甜酿抿唇,“圆哥哥.......圆哥哥.....”
她的手在微微颤抖,连着杯中酒也在荡动。
“我只协案,生死判决那是衙司和刑部的事情,他能脱多少罪,我不知道。”张圆眉头皱起,黯然道,“他送了五千两银子给我岳丈,我岳丈收下了.......”
这段公案审了一个月,从秋末审到了入冬,先从验官生死案开始审起,提审了四回,却没有在大街小巷宣扬开来。
其间她见过他一面。
夜半时候,幽幽转醒。
她根本不记得自己如何入睡,也不知自己如何换了衣裳躺在床上,更不知道自己的四肢是如何被绑在床柱上的。
屋内弥漫着一股异香,那香气熏得人头昏脑涨,几欲呕吐。
有人坐在床沿凝视着她。
两人已经有一阵未见,他神色有些憔悴,神色却是散漫又冷漠的,夹着点狂妄。
“你想做什么?”她拧着眉头,头痛欲裂,嗓音喑哑,企图挣脱手上的束缚,“为什么把我绑着?”
“过两日我要大概要入狱受刑,如若今日不来,怕是有很长一段时间看不见你。”他微笑,“这些日子,你有没有想我?”
他眼中有癫狂之意。
目光从她的脸腮一路蔓延往下,手指解开她的衣带,在她光洁滑腻的身上流连。
“我在公堂上见了张圆,他说你与他早有来往,你还喊他圆哥哥.....你见过他几回?都聊些什么?”他挑眉,“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你有没有掺和张圆报复我?毕竟我做什么都不瞒你。”
“你有没有和他们合伙害我?嗯?小甜儿?小玖儿?”
“没有!”她仰面轻喘,目光澄澈,“真的没有。”
他幽幽看着她,俯身给了她一个深吻,极风雅的笑了:“我知道你当然没有,你完全可以用一杯雷公藤毒死我,何必绕这么大的弯子。”
“你不舍得......”他贴着她的耳廓,柔声说话,“你不舍得自己动手。”
指尖一拧,听见她的轻哼:“可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世上只有我最了解你。”
“你心里还怨恨我,怎么样都怨恨我。我也恨你,有时候真恨不得掐死你,顽固不化的小东西。”
“这案子我大概不能全身而退,兴许有个悲惨下场,身首异处还是五马分尸呢》那时候你怎么办呢?想好后路了么?是曲池还是张圆?还是让杨夫人重新帮你挑个合适的?”
“如果我死了,你还会不会记得我?”他微笑,一点点捏着她的肌骨,“我无法忍受.....想在妹妹身上刻下我的印记,到底在哪里好呢?”
他拂开罗帐,从椅上取出一根细长的银针。
那银针闪着寒光,有寸长,是外头刺青用的彩针。“施少连......”她咬牙,眼眶发红,禁不住全身紧绷,“你清醒一点....”
他的手流连入她的腿根:“这里?以后你和别的男人欢好的时候,都能看到...你曾经是我施少连的人。”
他目光幽深,改了心意,落在她胸上:“还是这里?”擒住一只酣睡的白鸟,粉色的喙:“离妹妹的心最近的地方。”
她眼中盈满泪水:“你是不是疯了?”
“我没疯。”他探身,捂住她一双潮湿泪眼,低头去吻她干涸的唇,“别动,很快就结束了。”
银针落在肌肤上的时候,她发出一声尖泣,挣扎着退缩:“施少连。”
“不要......不要......疼.......”
“疼吗?”他俯下头,舔舐那处的伤痛,温柔抚慰她,“针里有麻沸散,马上就不疼了。”
那种痛,是绵长又尖锐的,而后渐渐麻木,渐渐毫无知觉。
她偏头看着外头的烛焰,目光空洞,喃喃自语:“你别这样对我.......你为什么不能对我好一点?为什么不可以对我更好一些?”
“从哪里开始对你好一点?”他目光缠绵,柔声问她。
“最开始的时候......”
“要如何对你好呢?”
“你是我的哥哥。”她看着他,“我不想恨你。”
她扭头看了他一眼,泪默默淌着,浸湿了枕头:“我永远不想原谅你。”
他弯起了唇角。
芥蒂依旧在,永远不会消亡。
屋里的香气越来越浓,她又昏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身上衣裳整洁,小云守着她,看见她醒了:“九娘,你终于醒了。”
“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怎么喊都喊不醒,把我们都吓坏了,去请大夫,大夫说你中了迷药。”
她只觉得胸口火辣辣的疼,伸手去摸,痛嘶了一声,那里已经敷好了厚厚的伤药。
小云有些讪讪的:“我去喊杨夫人来。”
杨夫人进门的脸色极冷,看见甜酿才有了点暖意,赶忙上去扶她:“快躺着吧。”
“跟我回钱塘吧,玖儿,过两年我们再回金陵来看看。”杨夫人抓住她的手,“我已经把船都准备好了,马上就能走。”
甜酿慢腾腾从床上起来,走到镜前,扯开衣裳,抹去胸口的膏药。
心口纹着一朵小小的青莲,就是她很久以前,常喜欢绣在她白绫袜口的那个。
杨夫人看见她灰败的神色,咬牙抹泪:“这种疯子,简直无法无天,千刀万剐也罪有应得,我们不能放过他。”
刑堂之上,三司会审,先已经动了刑,他跪在案下,背后身下已经渗出了淋淋鲜血。
施少连对验官身死案的罪行供认不讳,最后一刻,他嘴角带着奇异的微笑:“我指使人,谋害了江都府市舶司张优。”
张优的命案是金陵、江都两府共审的。
下堂收监时,施少连戴着手镣,形容落魄,却正正经经朝张圆拜了拜,黑眸锃亮:“听闻张御史是个孝子。”
张圆神色倨傲,目光冰冷看着他。
“孝子难为啊。”他轻飘飘扔下一句话,任由皂隶拖曳着镣铐,往监房里去。
这桩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背后有人来打过招呼,没有往深里审,协同审案的提刑官回到家中,脱了官袍,拿着本礼册翻来覆去的看,长长叹了口气。
家中妾室袅袅过来,替他捶背捏肩:“大人衙里劳累一日,回来就长吁短叹,有什么烦恼,倒与妾身说说,妾身替您拿主意。”
“你个妇道人家懂甚么。”提刑官看她眉眼娇媚,“倒是有一桩心事,有个犯人私下送了买命钱来,在我面前求个情。虽说生死裁度,或轻或重,都凭一支官笔,只是金陵府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还要上报刑部,自然要依法行事,不能偏袒凶手。”
这提刑官把此事前因后果都大致说了,那妾室的手慢慢停住,轻轻一声,唇边一抹娇笑:“哦,原来是他啊。”
“月娘这人认识?”
“妾在江都府也过了几载,和他有过几面之缘。”妾室道,“依大人意思,那到底是死是活?”
提刑官的目光从厚重礼单上巡过:“虽说是死罪,但又罪不致死......”
年轻妾室噗嗤一声笑出来:“大人,连我都知道杀人偿命的道理,您又要心底过得去,又要看官满意,您就挑个生不如死的地方不就成了。”
提刑官搓手:“我正有此意,那就杖百流三千里,充军西北,那边正是和鞑靼打仗,沿途又有疫病,一般人也捱不过去。”
案子一层层报到刑部,果然流放到西北战乱之地充军。
云绮听到消息,瞬间愣住,问自己的丈夫:“那.....还能回来吗?”
方玉摇摇头:“也许还有机会,听说皇上要册立皇太子,若皇太子册封,应有大赦,兴许能改成徙三十载而还。”
“三十年啊.....大哥哥能熬过三十年么?”
甜酿一病不起,在床上养了半月余,病愈之后,去地牢里看了他一次。
天气渐凉,地牢阴冷腐臭,他许是染上了疾,坐在地上嘶嘶喘气,囚衣血迹斑斑,身上气味发酸,模样着实有点狼狈。
施少连倚在壁上,支起一条长腿搭臂,头微微仰着,一双深陷的墨瞳默默注视着她,咳了两声,嗓音沙哑:“你来做什么?”
甜酿低头,将食盒打开,往前推了推:“你吃点东西。”
他隔着栅栏,目不转睛看着她将吃食端出来,突然探出一只血污的手,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手下施力,狠狠将她拽过来,语气狠戾:“过来!我看看你。”
甜酿被他蛮力扯着,肩膀重重一拽,半个身体都撞在木栏上,忍不住轻嘶抽气。
她忍着痛,咬着唇壁,瞪着眼睛看他。
地牢里灰蒙蒙的,两人目光相撞,他的眼神无所畏忌,亮度惊人。
“眼睛怎么红了,哭什么.....”施少连轻笑,“你现在开始心疼我了?”
攥着她的手又把她往里拖了拖,像要把她拖进牢里,甜酿紧紧挨在栏上,他另一只手臂探出来,捏着她的粉腮,端详了许久,哼笑一声,那冰冷的指尖在她脸上摸了一把,沿着她的下颌往下滑,眼神炙热,声音嘶哑:“让我看看.....”
他的手钻入她的领口,企图拨开层层衣裳,去触碰她的胸脯。
“施少连!”甜酿猛然反应过来,心潮汹涌,按住胸口,挣扎着甩开她,“放手。”
他手下用力,把她攥得很紧,像要把她的手臂拧断,甜酿吃痛飙泪,拧着秀眉,去拍他施力的手:“放手,你疯了.....”
他仿若未闻,拨开她的衣襟,触到滑腻皮肉,指尖往下流连,而后捞起浑圆,紧紧攫住。
甜酿心头猛然一痛,被他控着身体,已毫无还手之力,紧闭着眼,贴在木栏上喘气。
伤口已经结痂脱落,却能抚摸出温腻肌肤上隆起的细细的纹路,他的指尖在其上勾勒描摹,眯着眼得意笑起来:“其实我这一生,也不算亏......酒色财气均沾,作过恶,行过善,也知足了。”
许久之后,他终于松了手,两手推开她,自己退回阴暗处:“走吧,你我之间,自此两清。”
甜酿从地上颤颤站起来,将衣襟掩好,静静的看了他一眼。
“不舍得走?”他懒洋洋坏笑起来,懒散将腿支起,解自己的腰带,“身上带银子了吗?去把狱卒喊来,给他五两银子,他能放你进来,让你陪我睡一觉。”
她黑白分明的眼定定看着他。
“怎么,害臊不愿意?”他挑眉,戾气四溢,“那你出去,给我找个女人进来。”
甜酿掏出袖里的钱袋,放在地上,轻声道:“我走了。”
“我不会再来了。”
施少连双手撑在脑后,闭着眼睛不看她。
她看他囚衣褴褛,十分落魄又毫不在乎的模样,默默转身离去。
身后有人说话。
“那时候.......肚子是不是很疼?”
他转身背对着她,嗓音缥缈又冷漠,“流了很多的血吗?是怎么走到吴江去的?”
“我也曾后悔过,后悔没有在一开始就放手.....”
她胸脯剧烈起伏。
也许他对不起过她,她也对不起过他,但其中的纠葛,如何能说得清。
谁能说得清对错,谁能说得清从何而起。
天最冷的时候,施少连离开了金陵。
云绮和方玉送出了城,给押解的官差打点了不少的银两,鞍前马后准备了许多物什,只望他在路上少受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