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优是怎么死的?
他失足跌下画舫后,被泅在水底的人用铁丝住缠双足不令挣扎,惊恐之中溺死在河中的。
这种太平无事的时节,张优又无未结下什么大仇,纵使品德有亏,也不至于闹到谋害性命的地步,此案有诸多蛛丝马迹可查,那假冒的家仆,那帮寻欢作乐的同侪,那艘画舫,那莫须有的水鬼,甚至是沿岸住的渔户都有疑窦。但江都府查来查去,牵扯的人越来越多,查到现在仍是一本糊涂账。
施少连拿张优的事讽刺张圆,隔岸观火还要拍手叫好。
张圆被戳中痛处,面色青白,目光冷凝,挺直背脊,良久盯着他:“管不管闲事,有没有好下场,又和阁下有何干系?”
施少连面带微笑:“某也是道听途说,御史大人新官上任三把火,取勘应天府近几年的宗卷,翻了几桩旧案,大有肃清吏治之气,这些官场风波,自然与某毫无干系,但若是这些旧案......都多多少少与自家手头的营生相关,难免让人觉得御史大人有所针对......”
“阁下若自清,又何惧针对,又怎知阁下口中的针对,是不是心虚自疑。”张圆剑眉拧起,死死盯着他:“至于我和兄长的下场,何时由阁下来评定,你一介草民,妄议官身,以下犯上,倒是好大的口气和架子。”
张圆摆起官威,施少连也不恼,扬起浓眉,似笑非笑看着张圆,笑容似冷非冷,晃了晃手中酒盏:“御史大人今时不同往日,这偌大的官威,草民心有戚戚。”
两个男人阴沉的目光撞在一起,新仇旧恨皆有,阮阮坐在一旁,察觉他两人之间暗流涌动,大有剑拔弩张之施,猛然缩了缩肩膀,她从张圆进天香阁起就心头忐忑,听两人机锋往来,知道这两人其实冤家路窄,连大气也不敢出,只怕自己私下结交张圆和甜酿的事被施少连知晓。
施少连回神,轻轻嗤笑一声,将杯中酒饮尽,眼风一扫:“傻愣着作甚,还不给御史大人倒酒。”
阮阮猛然直起背,唯唯诺诺给张圆敬酒。
这段对话无疾而终,张圆胸膛起伏,冷眼见席间觥筹交错,笑语连天,酒喝过几轮,帷幕遮挡又有舞伎歌姬解趣,众人渐渐放浪形骸起来,只有他一人冰冰冷冷,格格不入,阮阮跪坐在他身边,只觉身子僵麻,捧着酒盏有些手足无措:“张公子......”
张圆满腹想的是兄长的死,这一场不知打着什么主意的鸿门宴,突然见阮阮十分惶恐的脸,才回神安慰身边人:“有什么事我来担,不会连累你。”
酒足饭饱之后,施少连送客,张圆寒脸拂袖而去,众花娘四散,施少连先去湘娘子处说了几句话,又特意把阮阮召来喝茶,目光意味不明,一动不动盯在阮阮身上。
阮阮被他看得心里发瘆,正不知如何是好,听见施少连慢腾腾说话:“今晚儿宴席请的这一帮子人,我瞧着你一进门就偷偷瞥着张御史,少说也瞧了三四回,坐在他身边也是束手束脚,含羞带怯,倒不像平常的你,倒是奇怪?”
阮阮扭着手,捏着嗓子扯谎:“他和旁的官员不一般,奴没见这么年轻俊俏又端正的大人,多看了两眼。”
“动了心思了么?”施少连漫不经心看着手中的酒盏,脸色郁郁,“你看中他倒是好的,这人家眷在江都老家,他一人在金陵做官,身边倒是孤独......阮阮,我把你的罪籍赎出来,你跟着张御史如何?”
他声音轻飘飘的,阮阮却如听平地惊起一声雷,不知作何反应,又听见施少连道:“你承着我这个情,帮我个忙。”
“公子要奴帮什么忙?”
“自然是在他身边好好服侍他。”施少连瞥了她一眼,慢悠悠将杯中酒尽,轻声道:“他一个人在金陵,我不放心。”
施少连和阮阮说了一席话,阮阮眼珠乱转,抿着唇拿不定主意。
他打道回府,小轿沿着秦淮河走,河岸依旧灯火通明,这时辰已经不早,将近子夜,却有叮咚叮咚的琵琶声从河中画舫里传来,清脆曲声拂动轿帘,施少连在轿内阖着眼假寐,听见曲声也禁不住撩帘细听,原来是一曲唐时的《绿腰》,这琵琶声软媚柔,他恍然记得儿时他母亲的拨弦,雪白的十指翻飞如蝶。
时至今日,母亲的音容笑貌早已如烟散去。他和人的感情始终隔着一层东西,像羊角灯,他在里,人在外,也许真的有只小小的飞蛾闯进来过,驻足在灯壁上,轻轻扇动羽翼。
他在这琵琶声中停留了片刻,想的是少女容貌,静时微风拂柳,笑时眉眼弯弯,回眸的神情是纯真又妩媚的,不过这些都大抵留在了数年之前。怎么不会有意难平的时候,譬如西湖边的重逢,他透过马车的薄帘窥视她,面颊红润如花,双目炯炯,声音脆甜,像一只饱满的蜜桃。
到家已是夜半,主屋熄了灯,有婢子守夜等施少连回来,甜酿已经睡下,施少连让人伺候更衣洗漱,细细问婢子家中这一日动静,屋里人的衣食住行。
金陵夏日比江都热上许多,内室换了装饰,花窗糊的俱是轻薄的罗纱,凉风入室,撩着薄透的素帐,两人睡的那张攒海棠花围铺了竹簟,甜酿睡在内侧,月辉般的手臂搭在枕上,睡颜恬静,他褪下衣裳挂在枕屏,也挨着她在竹簟上躺下。
她迷迷糊糊知道身边有人,闻到他身上的酒气和香气,努力睁眼,含糊问:“什么时辰了......从天香阁回来的么?”
“嗯。”他将她搂入怀中,啄了啄她光洁的额头,“睡吧。”
说是要睡,两人都闭着眼,烛光暗淡得像一缕云雾拢在帘外,呼吸静谧,帘内已胜过千言万语,甜酿闭着眼在他怀中扭了扭,将手按上了他的胸口,隔开一点距离,轻轻喘了声,吐气:“别.....”
那手已然迫不及待,摸到的却是一方厚厚棉缎,施少连顿住指尖,算算日子,颇有些落寞地抽回手。
纵使面上如何不动声色,总有些东西令他不快,比如今日的张圆,比如每月的癸水。
施少连既然停住动作,甜酿在他怀中呆了片刻,似梦似醒翻了个身,蜷身背对他入眠。
次日一大早,婢女鱼贯推门进来伺候梳洗,顺儿从前院过来,隔着门槛向施少连打千:“公子,丁字库黄公公那边遣人过来取银子。”又道:“平贵派了个副手下船,正在书房等着见公子,说是有要紧事。”
平贵管着施家的标船,约莫两三个月会从江都来金陵见施少连一面,平日若有事遣人书信往来,前些日子主仆两人才见过面,不知何故突然遣人下船来。
施少连当即起身,匆匆披上外衫,领着顺儿往前头去。
黄公公那边遣来的是个小太监,来取八千两银的急用钱,家里先打发了小太监回去,书房里站着个脸色灰黑,船工打扮的中年汉子,来人见了施少连,抹了抹额头的灰汗,从袖中抽出平贵手书递给施少连,又慌忙作揖道:“平贵哥遣小的来金陵寻公子主事。”
“出了何事?”
施少连一边见信一边听此人道来:“前日我们驾着船在淮安过秤抽验,原先都已打点好,船过钞关,下水闸口偏偏出来个验官,说甚么船吃水太深,又要看关契,要停船核查盐引和掣验盐包,平贵大哥和验官争执起来,那验官不依不饶,带着一队兵将过来截船,我们驾着船躲避不及,石滩水浅,头船撞在礁滩上,撞坏了船身,一时连带着后头的船也遭了殃,那验官不管船损,又叫囔着要文牒税卡,平贵大哥受不得气,带着大伙儿厮闹起来,挣闯了出去........”
施少连挑眉瞥他,那副手咽了口水,喏喏道:“我们驾船到了前滩船坞袖修理,后头来了队官差捉人,逮了平贵大哥,又扣了盐船......原来厮闹中那验官不慎失水,救回去捱过一日便死了......”
施少连听罢,面色黑沉,黑眸锐利:“所以你们驾着船硬闯,还闹出人命来?”
副手低头不说话。
“淮安向来不出岔子,既然船已交牒出钞关,也没有再回去验的道理,那验官如何咬着不放?”
那副手答道,“这验官是今年新补的官员,和我们没甚交情,平贵大哥和此人有点私怨......两人此前在淮安酒坊喝酒,为了争个席面起了龃龉,这验官公报私仇,知道平贵大哥领着盐船,故意在这关卡上滋事。”
“这次一共领了多少盐出来?”
“一共兑了八万盐引,下舱还有数千担的北地硝皮子和墨石。”
眼下正是盐荒的时候,船上载的是今年头一批的夏盐,最是好销赚利的时候,也最耽误不得。
此事可大可小,施少连沉吟片刻,先去了趟盐院,托了关系要摆平此事,相熟的官员收了银子,私下透露了两句:“今年朝廷库里银短,派了工部侍郎来江淮监理盐课,马上就要到任,要办事,手脚须得麻利些。”
施少连点头道是,又派人去了漕运司取了文书,着旺儿和船上副手一道带去淮安,另备了一笔银子带去疏通。
甜酿连着几日见他忙碌周旋,隐约听孙先生说家中标船在淮安出事,甜酿还记得,当年蓝可俊掌施家两条标船时,就因偷运私盐死在狱中,施少连还带着她和平贵去了一趟淮安把标船领回来。
她心中有些沉沉浮浮的不踏实,特地抽空去了一趟天香阁,明着要陪湘娘子,却是去寻阮阮说话,踏入阮阮卧房,却是满室空荡,不知何时人去楼空。
“她拿了放身契,跟了一位官员,早几日就不在天香阁里。”花娘们纷纷道,“听说是施公子的意思,一大早就收拾包袱走了,我们好些姐妹都未来得及道别,也不知何时才能一见。”
甜酿向潘妈妈打听阮阮的去向,才知那个官员是新任的应天府监察御史,名字叫张圆。
她怔了许久许久,才听见潘妈妈笑道:“是施公子做主放阮阮出去的,我们料着你从施公子处得知消息,姑娘不知道么?”
她和阮阮交好,施少连却从未在她面前提过只言片语。
好端端的,为何要把阮阮送给张圆?
施少连从外应酬回来的时候,看甜酿坐在院里的木椅上,身边搁着一把团扇,傍晚夕阳已散去余热,她的侧影和花木一起投在粉墙上,那影子纤长,是极温柔的。
他在外头用过饭,就着她的筷箸吃了几口小菜,倚在软椅上揉着自己额头,眉心夹着点疲惫倦意,甜酿看他烦恼——他实在很少有碰壁的时候,近来却总是有些不顺。
甜酿将他的脑袋挪到自己膝头,替他按着额头,小心翼翼问他:“是船上的事?你要去淮安么?”
施少连闭着眼沉默半晌,抓住她垂下的袖子,低声道:“我不放心你。”
“你不必看顾我,我好着呢。”她垂着长长的睫低头凝视着他,“我在家等你回来。”
施少连弯起唇,睁开漆黑的眼仰面看着她:“你舍得放我去,我可舍不得走。”
他拨开她鬓角的碎发挽至耳后,捏了捏她白玉般的耳和上头的珍珠耳坠:“也用不着我亲自去,那边自有相熟的说客,花点银子打发了便是。”
家里账目进去如流水,她手里管着家中的一部分账簿,知道如今家中资财比当年不知胜了几倍,看他平日交际,多见衙门里的胥吏和各部的官员内监,说是内库府的买办官商,手里又握着几条标船办货。
“都是些鸡零狗碎的事,一些小岔子。”他捏着她的柔荑,懒散道,“近来也是奇怪,要不是这个没打点好,那个没照应周全,倒像是我犯小人,挑个空儿,我们一道去寺里住两日,去去晦气。”
甜酿轻声应了,踌躇再三,终是忍不住发问:“我今日去天香阁找湘娘子,才知道阮阮已经不在阁中,问了潘妈妈,才知道你把她送人了......”
他凝神想了想,仿佛这是件不足挂心的小事,恍然忆起,半阖着眼颔首:“确有此事。”
“妹妹猜猜,那官员是谁?正巧也是个故人。”
他故弄玄虚,见甜酿目光游离,才摇头笑道,“天下竟有这样凑巧的事情...是张圆......”
“那日在天香楼宴请宾客,倒是巧,竟然遇见张圆,他和阮阮两人不过是第一次见,这两人偏偏在众人眼皮子下眉眼来往,阮阮又特别不一般的神色,倒真是有些玄妙,君子有成人之美,何况是这等风月雅事,恰好....我也有心和张御史结交,故而顺水推舟把阮阮赠他。”
施少连喝口茶润润嗓,缓声道:“其实早先便想和你说这事,一时又不知如何说起,约莫也有些年头没来往的人,近来也忙忘记了......张御史今时不同往日,前途无限,阮阮能跟他,也算是福气。”
甜酿肩头有些僵硬,抿了抿唇:“阮阮她愿意么.......”
施少连扬眉大笑:“她有什么不愿的,若不是一见倾心,如何拿了身契,便心急火燎在官署路边拦了张圆......倒是扬出了一桩美谈,同僚都羡他艳福不浅,家中有娇妻相助,又添了美妾扶持,坐享齐人之福。”
这话里总有点半讽半嘲的意味,他在她脸颊上触了触,语气略有收敛:“把阮阮送他也是一桩好事,早就是是不相干的人,小九听过也罢,心里莫有芥蒂。”
“我能有什么芥蒂。”甜酿低头给他斟茶,柔声道,“我是想着阮阮,好歹朋友一场,想见见她.....”
“我知道你心里惦记她,以后自然也有见面的时候,待我闲了,也少不得去拜见张御史一二回,到时候我携你同去。”
他这话说得含蓄,意思是不许她私下和阮阮相见。
甜酿偏头看他,终是缓缓点头:“好。”
施少连心中畅意,在她脸上啄了下,目光灼灼,嗓音低沉:“乖乖的,近来家里事多,小九多帮我照应着,我用心谢你。”
他要她操持家务,她便事事上心,仔细为他打点,忙完了一日三餐,茶米油盐,有空索性将那些被褥枕席、库房绸缎一一翻出来曝晒,又有湘夫人送的几匹上好的缎子,偶然动了心思,想替施少连做两件轻薄夏衫,这还是旧年的手艺,三四年不碰,指上都生疏了,现下又有了新时兴的绣针绣法,穿衣风气不同往年。
恰好湘娘子绣活也极佳,甜酿常去天香阁请教,近来施少连也是忙的时候,湘娘子遣楼中小厮划船送她归府,游船时兀的一只猫儿从邻舱跃来,伏在甜酿脚下,喵喵叫了两声。
甜酿瞥见邻船探出一张熟悉笑靥,正是相隔好些时日不见的阮阮。
她终于松了口气,知道阮阮早晚要寻她说话的。
两舟停在桥洞下,甜酿避着人和阮阮说话。
阮阮神情快活:“我离了天香阁这么多日子,你怎么不闻不问,也不来寻我?”
“对不住了。”甜酿眉间带笑意,“你最近过得如何?”
“施公子管着你?”阮阮心直口快,摇头扮出个难以言表的神情,“他真的.....惯喜欢绵里藏针的唬人.....”
“你知道我在张圆那吧?我想施公子肯定要和你说.....倒是我运气好,起初还以为我暗中帮你们见面的事被施公子知晓,要拿我做筏,谁知道误打误撞,让施公子误会我爱慕张公子,送我出天香阁。”
“张圆见了我,听说是施公子让我跟他的,气得身上发抖,脸上青黑,差点没喘过气来——我倒想明白了,他们两人是情敌,又不对付,把我搁在中间恶心人。好歹过了两日,张圆对我也客客气气起来,我给他当婢子他还不肯用我,把我赶到偏厢去住,我每日游手好闲,吃吃喝喝,日子不知有多闲散。”
甜酿抿唇:“还是我连累你。”
阮阮摆摆手:“我谢你还来不及呢。”
甜酿看着她,想了想又道:“你有空,也来我那儿坐坐吧,我不让人拦你。”
“我倒是想去,只是你家里哪就随便让人进了,没有施府的帖子,压根不让外人进去。”阮阮嗤笑一声,“我走的时候,跟施公子央求要见你一面,他不肯点头。”
“你还喜欢张圆吗?”阮阮忽闪着眼问甜酿,“知道我跟了张圆,你有没有难过?”
“当然不,那都过去了。”甜酿自然摇头,问她:“你以后有何打算呢?”
阮阮挑眉:“我这也算是从良了,自然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不过眼下还是容我逍遥逍遥,过几天快活日子,反正张圆也不拘我,我在他家住腻了就走。”她看着甜酿,欲言又止,悄声道:“你有没有空见张圆一面?他有许多话要对你说。”
自从上次张圆送来了明辉庄的土仪,两人之间便断了联系。
其实两人有许多话要问,甜酿慢悠悠想着,心底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见张圆,兴许不应该见,兴许见见也无妨。
她看着阮阮忽闪忽闪的眼睛,最后还是摇头:“这几日不得空,过两日再说吧。”
阮阮颇有些失望,低低哦了一声,指尖挠挠脸颊:“也罢。”
淮安那边,那验官的死本就是个意外,又是个不起眼的小吏,最好是使银子息事宁人,那验官家眷在淮安府闹过一阵,好歹盐院和淮安府都买通过,验官家里拿了一笔安葬钱,将案子压了下来。
旺儿把事情办完,回金陵来复命,带回衙门里的牒文,施少连问他:“事情都妥了?”
旺儿点头:“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