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妖力反噬这件事,傅惊尘早已预料到,提前做好准备。
唯一的疏忽,便是被东阳宗的人生擒。
青无忧跟随他多年,果真忠心耿耿,如今落入如此险境,却还拼了命地要救他,不枉平日指点关照,耗费心血、度那些修为给这个嫡传弟子。
预想到“傅惊尘弟子”可能会给青无忧带来的麻烦,早早地,傅惊尘便用修为和极品妖丹,给青无忧加强了心脏。只要这颗心脏不被人彻底捣碎,纵使受尽重伤、被人挑断手筋脚筋,青无忧都不会死。
在傅惊尘悉心栽培下,青无忧那原本就强韧的魂魄,愈发强健。
和青无虑相比较,青无忧的性格绝不适合接受玄鸮门;但他这点赤诚,倒有些青青的影子。
和傅惊尘不同,青青对“自己人”是真的好,诚心诚意地待他们好。
长此以往,无忧必定会死心塌地地追随她。
一如今日豁出性命保护他。
傅惊尘静心屏息,压□□内暴走的妖力,控制住它们,尝试将这些污浊梳理,引渡,吸收。
贪、嗔、痴、恨、爱、恶、欲。
七道黑魔。
他逐个读取被吞噬黑魔的记忆,只是有些艰难,妖无魂无魄,记忆也散得快,凡人能力有限,只能捕捉到未销毁的只言片语。
这些黑魔之间的关系绝算不上好,甚至于,每个黑魔都想吞噬彼此;但在死亡面前,这些黑魔又能团结一致,共享着能杀死黑魔之人的信息。
多年前,被“嗔”黑魔所附身的凡间男人,死于自己妻子刀下。
附着于金开野身体的为“爱”,对妹妹的过度偏爱、溺爱,对父母的无理由敬爱,无条件相信父母的话,对兄弟热忱的爱……
相较于其他,这是对人体影响最小的一道黑魔。
金开野也为保护妹妹而亡,这世上,他至爱至亲便是青青,也是这场献祭般的死亡,了解了此道未成形的黑魔。
温华君亲手杀死了温丽妃体内的“恨”。
傅惊尘成功吸收了自己身体剥离出的黑魔,又夺去了蓝琴体内的“痴”。
毕竟是妖魔,岂是凡人所能轻易掌控。
现在,反噬来了。
尤其是——傅惊尘体内黑魔,名为“欲”。
所谓“欲”,乃“谷欠望”,欲壑难填,万恶之源。
想要活下去的谷欠望,对权势的谷欠望,掌控他人的谷欠望,主宰一切的谷欠望,对能力的谷欠望,脱离黑魔控制、反而吸纳黑魔的谷欠望。
以及……
浓厚的爱谷欠。
天理可存,人欲不可能完全灭绝。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纵使再圣洁之人,内心之中也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就连那昔日险些成仙的定清,他建宗立派,难道就不曾有过对名利的渴望?同女弟子芳初颠鸾/倒凤,难道仅仅是为了同她双修、渡她修为?
痴人说笑罢了。
傅惊尘从不否认自己的谷欠望,他只是在适度放纵,适度克制。
一旦沉沦,人便彻底沦落为黑魔的奴隶。
若是平时,傅惊尘自然能控制得住。
遗憾今非昔比,“欲”和“痴”在他体内不安分地交锋,赤/裸裸地钩扯出他内心最不堪的画面。
十三岁那一年,傅惊尘被迫吃下搭档的肉;那个和他同样年纪的少年,姓宁名季春。
宁季春生父是某达官贵人,在国丧期间醉酒,欺凌了丫鬟,也是这一次,丫鬟怀上宁季春。家中怕上面降罪,将怀孕的丫鬟毒哑,赶了出去。
作为私生子的宁季春,辗转流落到城主手下,他同傅惊尘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多次凶险,互相扶持。
那次任务,被刺杀的人是宁季春的亲生父亲。
宁季春下不去手,任务失败,城主命傅惊尘亲手活剐了他,一是惩戒、震慑,二来,意在试探傅惊尘忠诚度。
若傅惊尘执行,宁季春死,他生;若不动手,两人都死。
傅惊尘做了。
亲手行刑,活剐了这唯一交过心的好兄弟。
断气前,宁季春都在笑,气若游丝地说“替我好好活下去”。
妖气翻腾,傅惊尘唇角溢出一丝血痕,口腔中浓重腥甜,一如当初吃下的、那块儿属于宁季春的肉,
还有右护法崔谦佑,这个真正倾囊相助的师尊。
起初,傅惊尘不曾想伤他性命,至于玄鸮门的掌门之位,也是兴致缺缺。崔谦佑想要掌门之位,那便帮他;但千不该万不该,崔谦佑不该同白衣派的人做交易,伤了青青。
亲生父母、妹妹,因为他“身怀黑魔”的预言,被东阳宗联手城主绞杀;最亲近的兄弟,和最敬重的师尊都死在他手中,青青也被他间接害死;天生孤命,煞星,爱他的因他而死,他爱的也被他杀死——
不甘心?
所以要活下去,要长生,要凌驾于一切之上。
谁说不能以凡人之躯,撼妖魔抗天道。
肺腑中,妖力腾腾,翻滚如沸水,开始肆无忌惮地烫着他的身躯,隐约间,傅惊尘听到动静,抬头看,只瞧见房间空寂,无声无息。
被他完全吞噬的“谷欠”黑魔已经彻底没了自我意识,成为供给他身体的养料。
而傅惊尘感受到。
在这东阳宗中,还藏着另外一道黑魔——
如先前他做的那般,这道黑魔也被人养成气候、自体内剥离,能够脱离主体,自由游荡。
就在方才,那黑魔正暗中窥探着他,查探他的动静。
傅惊尘闭目养神,心下忖度。
现如今,藏身在东阳宗中的这一个,究竟是“贪”,还是“恶”?
无论哪一种,都和东阳宗道貌岸然的模样十分匹配。
除此之外,傅惊尘还在思虑另一件事。
湘夫人预测中,青青会被黑
魔缠身。
据他所知,如今黑魔都已找到附身之人——她又如何会被纠缠?
莫非,这已经离体的黑魔,还能再进入他人身体么?
若是如此,那便都吃了。
皎白衣袖铺陈一地,傅惊尘冷静地想。
将所有黑魔都转为他自己的力量,同样能改变“青青被黑魔入体”结局。
当他掌控所有黑魔,便不会再有黑魔去侵害她;顺理成章,青青在清水派也能无忧无虑地继续生活,不会担忧和大师姐刀剑相向。
以妖魔之力而共享长生。
唯独谷欠壑难填。
心思一动,傅惊尘觉经脉逆转,真气东撞西藏,肆意横冲,主导谷欠的妖力污染着血液,朦胧间,身体周遭血液肆意奔流,恍然之中,傅惊尘好似又浸入三年前的梦境里,金黄银杏叶的小院落里,再无他人,傅惊尘坐在石凳上,怀中抱着青青,要她乖乖分开双月退,坐在他白色衣服上。他一手扶着她,不许她起来或耍赖地躲避,青青双手压在他的腿上,小声唤着哥哥,偶尔因丁页到至,深而皱眉,慢慢地吸气,只需他一低头,便能瞧见她泛白无助的手指关节。
傅惊尘闭上眼睛,压下翻腾心绪。
在东阳宗这段时间,他刚好借机理清经脉;那莫不欲今日不杀他,应当是觊觎这一身修为。
东阳宗的人未必知晓他修炼功法之事,以莫不欲那种脑子,大约会寻一个海棠宗的女子做容器,来吸补他。
真是愚蠢之至的行为,谁会为美色而损耗修为。
唯独莫不欲此等道貌岸然者,才会想出这种下作的招数。
心口处却觉暖热,当初的同生共死符,青青不曾彻底解开,如今的傅惊尘还在替她承担着十分之一的伤痛;前些时日她中毒,险些坠崖,那些毒素,傅惊尘也分担了去。
所以她才会那么轻易地解毒,而不是如青无忧般身体僵直、麻木到需要外人来救。
她自然不会知晓。
傅惊尘也不打算将此事告诉她。
而此时此刻,心口间这种感觉——
傅惊尘睁开双眼,皱眉。
青青难道就在附近?
花又青的确就在附近。
查清楚傅惊尘如今被困在东阳宗后,她没有半分耽误,直接用隐身咒,悄悄地跟在几l个外出的东阳宗弟子身后。
莫不欲如今在这里驻守,她那点隐身咒在里面起不了大作用,不可能在东阳宗中徘徊太久;这里的人不是傻子,负责“看守”傅惊尘的弟子,武力值都不低,一旦被察觉,花又青硬碰硬,必然打不过他们。
只能智取。
她耐心跟踪了一段距离,便成功探听到有用消息。
——东阳宗的这些人,如今在寻找海棠宗的女弟子,语焉不详,只说是酬劳丰厚。
花又青不用转脑子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青无忧说傅惊尘如今走火入魔,东阳宗的人趁机捉住他,又找海
棠宗的人,只怕是想勾得傅惊尘破了戒?,泄了功力——
这群畜生。
他们将傅惊尘当作什么了???
花又青咬紧牙关,愈发觉得,“大师姐”如今有蹊跷。
原本大师姐同东阳宗合作,也只是在剿灭黑魔一件事上,不允许东阳宗的人上清水派,瞒着他们这些师妹师弟……如今却变了一个天。
待救下傅惊尘,回了清水派,一定要将此事查得清清楚楚。
事情要一样一样做。
花又青稳住心神,先悄咪咪地迷晕掉这方圆十里内所有的海棠宗弟子,又偷走她们一件弟子的衣衫,再刻意靠近东阳宗的弟子,让他们发觉。
计划完美执行。
她十分顺利且低调地进了东阳宗,乖觉地跟随那些弟子身后,被带到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面前。
中年男人上下打量她几l眼,如选一块儿肉,从头看到脚,十分满意,大手一挥,让人带她走。
“青青姑娘,”男人说,“闻听海棠宗的采补之术颇为精妙,待会儿见到的这个男人,你可以尽取之;这一天一夜的时间,不会有任何人打扰,请姑娘肆意采撷。明日上午,我们会接姑娘出来,待姑娘休息后,再将这功法传于他人。作为酬劳,东阳宗中弟子,只要是姑娘看上眼的,都可以进行采补——不过不能超过十人。”
花又青追问:“要我将功法传给谁?”
她留了个心眼,想要知道到底是谁在幕后虎视眈眈。
莫非是莫不欲?
男人客气:“明日你便会知道。”
花又青心想,笑话,谁还能等得到明日。
今天她就要带着傅惊尘走,离开你们这个什么破东阳宗。
你们东阳宗才是名副其实的窑子宗,小倌楼。
花又青若无其事地笑:“我们海棠宗弟子也不是不挑食的,你应该知道,我们虽修习双修采补术,可为了门派声誉,也不是什么都吃得下。我便有三不采,不采有妇之夫,不采未及弱冠之人,不采年过不惑之男子。”
注意观察男人表情,待她说出“不采年过不惑”后,男人果真僵了僵。
花又青继续试探,声音轻松:“恕我直言,明日等我灌输功力之人,不会是贵派宗主吧?还是某位年长的长老?莫非是那位莫不……”
“姑娘,”男人眯了眼睛,警告她,“谨言。”
花又青粲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