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点飞雨秋叶鸣。
暮色沉沉,苍如海,黯如水。
先前一直在清水派中做饭的蔡婶,已经病了一个多月。
这一个月来,烧火煮饭的重任又重新回到方回燕的肩膀。
以往派中少见荤腥,如今花又青受伤;楚吟歌一边稳住大师姐魂魄、一边给花又青疗伤、一边给展林接骨,损耗不少气血;展林又断了几根肋骨……
把几个师妹师弟视作孩子的方回燕心疼不已,不待楚吟歌提醒,他便提大刀宰鹅宰鸭,给他们炖香喷喷的肉汤,补身体。
晚餐做好,方回燕洗干净双手,才去唤各个师弟师妹吃饭,谁知在晋翠山上转了一圈,唯独不见往日吃饭第一名的花又青。
他心生不安,问了几个人,都摇头说没看见。
糟糕。
莫非青青被坏人掠走了?
方回燕连饭也顾不得吃了,和几个手脚好的师弟师妹们去找人。
傍晚时濛濛下秋雨,冷风落黄叶,石阶上青苔镀黄芽。
方回燕连伞也未打,只在腋下夹青青惯常穿的一件蓑衣,淋雨急行,翻过师妹有可能去的所有地方。
藏经阁,没有;
旧仓库,没有;
展林的房间,没有;
自己的房间;更没有;
大师姐的床上,还是没有;
……
身上白衣湿透,都未探得师妹踪影。
到这个时刻,季从仪也不再计较之前和花又青拌嘴吵架的事情,放出自己驯化的海东青,给它嗅过花又青的衣服,唤它们快快去寻人。
此海东青与旁的不同,通体雪白,无一根杂色,机警敏锐,跟随季从仪多年,善猎善捉。
嗅完衣服后,它仰脖长鸣,呼呼啦啦地拍打翅膀,径直冲往长空。
放走海东青后,季从仪后知后觉。
……好像也有个人一同不见了。
她转身问方回燕,焦急万分,问:“哑巴少阴呢?”
哑巴少阴比海东青更早找到花又青。
后山上,坟冢成群,最右后方的空地上,栽着几株桃柳,最大的那株桃树下,立着金开野的碑。
这原本是她们这些弟子给自己提前预留的葬身之处,这么多年来,一直按照自己的心愿,在这片空地周围种花植树。
秋来百花杀,唯独菊花盛。
花又青采了一捧菊花,素白鹅黄,淡紫浅粉,乌压压一大捧,轻轻搁在金开野的石碑前。
坟墓中,还是她当初带回、装着金开野骨灰的那六个小白瓷瓶。
那么高那么壮的哥哥,如今只剩下小小一捧。
先前供奉在此处的糕点,已经被野猴小鸟小野猫分食,只剩下残余的饼渣。
花又青俯身,触摸着盘子上残留的碎屑,不由得身体狠狠一晃。
她跪在墓碑前,千言万语,最后也只有颤声
的一句哥哥。
细雨湿衣,双膝陷于烂泥。
她躬身,为兄上奉上三炷香。
愿他魂魄安宁,愿他早登极乐,愿他从今往后,再不必做棋子,不必再担负如此多的重职,永远自由自在……莫再为人世间所困,莫再为弟弟妹妹们操心……
花又青拜了三拜。
身后有鞋子踩枯叶的声音,洇在浊水污泥里,沉压压,重得如沾水的蝶翼。
她没有回头,只是望着墓碑出神。
一切都是真的,一切都已来不及。
和她血脉相连的最后一人,也从这世上离开了。
他或许都不曾听到她那句“哥哥”。
为何要自负呢?
为何在他还活着时不肯低头呢?
……那个时候,明明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为何她没有早早承认呢?
承认她就是金玉倾,承认她就是当年被“人贩子?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带走的那个妹妹,承认这么多年,她的确在怨恨着父母,根本不是什么风轻云淡的放下,不是“还清父母恩情、今后两不相欠”的坦然——
她从未放下。
所以到了离开时,她也没有向金开野承认。
如今,花木虽在,兄长再无处觅踪影。
俯身又是重重一拜,有人撑伞,替她挡住濛濛的雨。
哑巴少阴俯身,一手撑伞,便只剩下一只手,比比划划,示意花又青莫跪太久,泥水寒冷,容易冻坏骨头。
花又青的头发全湿透,她侧身,看着哑巴少阴。
那张铁面具将他整张脸都罩住,只留了小孔视物和呼吸;
她的异眼能轻而易举地看透铁面具下的真容,无需摘下这层障碍,便清晰地看到脸上狰狞、翻出的疤痕。
是刀剑所划,一刀又一刀,狰狞到让人看一眼便触目惊心,不敢再看第二次。
他的头发仔细挽着发髻,一根素淡的木簪,不是什么名贵的木头,用到断才会换新的,边缘磨得油润光亮;寻常的粗棉衣服,穿着久了,磨得袖口隐隐发软,但很干净,时常浆洗,松弛的经纬织线中,也没有什么污垢。
花又青仰脸,雨水顺着她脸颊往下落。
她抬手,去触哑巴少阴喉咙上的那道疤痕。
指尖尚未触到肌肤,哑巴少阴身体狠狠一震,下意识往后躲了躲,如被树枝戳到的绒绒小黄鸡。
“我可以帮你治愈咽喉,”花又青说,“待那些断开的地方被重新接上后,你就可以正常说话了。”
她的手指虚虚地点在空中。
哑巴少阴紧绷着身体,吞咽一下,覆盖在疤痕下的喉结重重一动,流下一滴不知是汗还是泪的东西,缓缓滑落,顺着脖颈一路没入衣间。
啪嗒。
冰凉的雨水点在指尖。
哑巴少阴满是疤痕的脸笑了,覆盖其上的铁面具冰冷,仅用手指比划。
他告诉花又青——
「不用,我
习惯了」
「我平时说话,也无人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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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又青看他许久,才垂下头。
“其实我也能帮你治脸上的疤痕,这些东西,爷爷都曾教过我,”花又青说,“你不必担心,只是要取你后背或者其余地方的皮来补疤痕就好,不损阴德,也不害其他人……你若哪天想通了,随时来找我,都可以。”
话音未落,雪白雪白色海东青一声尖锐隼啼,震起千树万林鸟雀惊飞,野兔瑟瑟发抖。
花又青勉力撑起身体,简单一个清洁咒,清理身体。
她抬头看那低空徘徊的海东青:“我出来太久了,应该是二师兄在找我们吃晚膳。”
晚膳时。
果不其然,方回燕把花又青抱回怀里,狠狠地揉脸又抱抱,心疼坏了:“跑哪里去了啊青青?知道二师兄有多担心你吗?啊?青行千里兄担忧啊,让我看看这衣袖……呀!在那里勾破了?不要紧,今天晚上换下后给我,明天我就帮你缝上。这个位置,你想要绣个什么?海棠花还是芍药花?”
闻听“海棠”二字,楚吟歌勺子掉进碗中,又捞出来,继续若无其事地喝掉方回燕炖煮好的肉汤。
一连治疗多人,她身体也乏了。
展林虽然伤势算得上最轻,但这笔“被摔断肋骨”的帐,还是结结实实算在玄鸮门头上。
花又青要说,展林拼命拦着她,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这略有些丢脸的实情。
就连那幻境非幻境的猜测,展林都暂时捂着,说缓缓再提——现在一家人都在担心大师姐呢。
只是他经脉还没有完全恢复,需要再静休一夜,好好养养那肋骨上的伤痕。
晚膳后,雨水落得更紧密了,淅淅沥沥哗哗啦啦,骤雨打残荷,夏末秋初聒噪的青蛙也不叫了,蟋蟀尽数冻死,只剩下为过冬存储东西的松鼠,机敏地从一棵树杈跳到另一棵树枝头,摇摇晃晃,抖落秋雨无数。
雨水落在傅惊尘手持的鞭子上。
玄鸮门里,双生台中。
死去的大槐树被劈做七根木柱,艰难地架托着布有刀砍痕的小槐树。风吹过,根基不稳的小槐树摇摇晃晃,几欲倾倒。
“啪!”
“啪!”
“啪!”
……
七七四十九鞭。
青无忧束发裸背,褪去上衣,跪在地上,直挺挺地受着师尊亲自执导的鞭刑。
只因他再三违背师命,险些打伤师尊在意的人。
他不曾叫过一声,只咬牙受着,提醒自己,都是应得的。
背上皮开肉绽,沾盐水的牛皮鞭,鞭鞭裂皮入骨地痛。
可只有痛,才能令青无忧长教训。
空气中的血腥味缓缓散开,那把染血的皮鞭丢在地上,青无忧没听到傅惊尘的声音,才慌了身,跪在地上挪着双腿。
傅惊尘负手,站在五步后。
青无忧一路跪着过去,重重为他磕了个响头:“师尊,
师尊,弟子知错了。今日之教训⑾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弟子绝不会再犯。”
傅惊尘说:“这种话,你已经同我说过多次。”
青无忧心中怆然,用力叩首:“师尊,这次我不知那人是清水派的……更不知我那一掌误伤了他,恳请师尊谅罪。”
重重磕,头破血流。
被逐出师门的惶恐弥漫在他心头。
向来好脾气的师尊,今日为此事亲手执刑,定然是勃然大怒。
青无忧自觉非什么奇才,能被傅惊尘选中,一跃成为尊贵的亲传大弟子,怎能不令他扬眉吐气?
昔日在外门时,傅青青、王不留……哪一个不比他更优秀更风光?都是他卯足劲也难以望其项背的人物。
可现在,傅青青死了,王不留又同傅惊尘关系交恶。
这一代中,玄鸮门中最出挑、最风光的又是他青无忧了。
他不想再丢掉这颜面。
只想给师尊磕头,磕死在这里。
无论师尊说什么、做什么都行,只要别将他逐出师门。
傅惊尘终于弯腰:“疼吗?”
青无忧说:“不疼。”
傅惊尘淡声:“我记得,你们拜师时,我说过,平生最不喜满口谎言之人。”
“疼,”青无忧低头,“很疼。”
“你和无虑受过的挫折太少,以至于不知道疼的滋味,”傅惊尘低头看他,“你那一掌打在清水派弟子身上前,可曾料想到,她会疼,为师也会疼?”
青无忧说:“对不起,师尊。”
“你们俩,我视若己出,但就算是望子成龙,也终有望倦了的时刻,”傅惊尘说,“此等蠢事,今后莫再犯——再有下次,你不必来见我,让人交了佩剑,自己去见你卓木师叔吧,他想多收几个徒弟。”
青无忧哽咽。
“好了,好歹是代管符宗事宜的宗主,哭哭啼啼,像什么话,”傅惊尘起身,“上次的药用完了么?”
青无忧摇头,说师尊赐药,不敢全部用完,还剩了许多,足够了。
他心下缓和,长久地拜谢着傅惊尘,只觉,师尊还是很关心他这个徒弟。
方才亲自鞭打他时,也是将其余弟子屏退;亲自行刑,师尊他必然也很心痛,只是为了全他颜面,所以才忍痛下手……
“我也不想总是鞭打你,教训你,”傅惊尘说,“伤在儿身,痛在父心。无忧,我知你聪慧,可玉不琢不成器。”
青无忧感激涕零:“弟子知道。”
“也罢,终究是我先前太看重你和无虑,不舍得你俩外出历练,才导致你们如今沉不住气,”傅惊尘缓缓说,“现下有一任务,虽对你待人接物有助益,能帮你戒掉易怒易躁的毛病,但十分凶险——”
青无忧重重磕头,掷地有声:“弟子不怕艰难。”
“罢了罢了,”傅惊尘摇头,“此事恐有性命之虞,我怎能让我的大弟子落入如此险恶境地?”
“求您了,师尊
,”青无忧乞求,“就让我去吧——就让我将功补过,求求您。”
傅惊尘一顿:“当真?”
青无忧重重点头:“当真,师尊一声令下,弟子纵然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傅惊尘温声:“我不想令你去以身涉险。”
“是弟子执意要去,”青无忧急声,“师尊,这是我主动求来的机会。”
“那好吧,”傅惊尘轻声叹气,他看青无忧的眼睛,“那么,前往泼粉山、海棠宗后崖,夺取还魂花的事情,我便交给你了。”
说完后,他又说:“此事还是不妥,你年纪轻轻,此等重任——”
“十分妥当!”青无忧额头抵着冰冷地砖,“无忧一定不会辜负师尊的期许,定然会将那还魂花带回。”
傅惊尘负手而立,仰首望天。
雨止风散,一轮月若隐若现。
细细算。
此刻的青青,大约尚在酣睡吧。
那还魂花的消息,她如今也该知道了。
山川千里,不得共赏一轮明月夜。
摇摇晃晃一盏月,翻山越岭,被乌云遮蔽,唯独秋雨倾落,寒气一波胜过一波,冷罩晋翠山。
清水派中,花又青白日睡足觉,夜中久久辗转反侧,不得安眠。
突如其来的真相让她大受刺激,以至于现在只想躲在清水派中;
可又想去看看叶靖鹰,他老人家早就说过自己天命将至,不知还能再看几回月升月落……身份虽是假的,可情谊都是真的;
到最后,他不惜欺骗傅惊尘也要帮她,现在也不知他生活状况如何,还能不能在清晨时喝到竹叶晨露茶;
还有王不留,他现在怎么变化如此大,大到花又青都不敢认了;
这三年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一个忧郁文艺小少年,变成了一个愤世嫉俗的冷面无情脸;
喜欢同她聊发型和皮肤保养的湘夫人,大大咧咧的石山,多情的无情道剑客卓木;还有伤了腿、总是怯生生的蓝琴(虽然两人有过节、可毕竟一同工作过),她养的小鸽子……
最后,傅惊尘。
花又青咬唇,蜷缩着身体,用被子默默将自己裹起。
她很茫然。
到了现在,还能去见他吗?
他还会怨恨自己吗?
当初蛇佩没有唤来他。
说不定他还在怨。
因为她骗了对方那么久。
他怨恨自己也是应当。
若是,若是被他发觉她的底细,发现她真实身份,会连累清水派其他师兄师姐吗?
越想,花又青越睡不着了。
她轻手轻脚下床,习惯性地先摸去大师姐房间。
大师姐温华君静静地躺在床上,无声无息,脉搏微弱,花又青探过,没有什么问题,按照常理,她理应醒来,只是大约魂魄有恙,才不能完全清醒。
花又青抱着枕头,钻进大师姐的被子,
依赖地抱着大师姐胳膊,脸贴住她肩膀。
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这样睡过了。
已经好久不曾见面了。
鼻子发酸,花又青小声:“大师姐,你什么时候醒来呀。”
知这是自言自语,不会有人回应,她掉了几滴泪,又低头擦,刚拭干,又听外间门吱呀一声。
花又青屏住呼吸。
楚吟歌和方回燕点燃外间的灯,在低声聊天,谈还魂花,谈这只有海棠宗后崖才生的树木花朵。
越听,花又青的心越沉。
楚吟歌打算只身去泼粉山取还魂花。
“……我母亲曾是海棠宗的,”楚吟歌说,“关于那边,至少我比你更了解。”
“你可知海棠宗是什么地方?”方回燕问,“那边虽然女弟子多、男弟子少,但少并不意味着没有,那些男的……”
“我去,”方回燕说,“你留下,照顾师弟师妹——别忘了,大师姐现在离不开你的照顾。再说,青青身体一直没好完全,万一她再出个意外,你不在,谁能帮她?咱们派中,如今懂得治疗术的,除了你和她,只剩下昏迷不醒的大师姐了。”
楚吟歌沉默了。
“明日我和展林一起动身,”方回燕说,“做师兄的,哪里有让师妹进虎狼窝的?”
花又青藏在大师姐的被子下,安静地听这番对话,最后,才听方回燕一声叹:“别皱着眉,楚楚,你要相信二师兄我的定力——展林那边,你若是害怕他被采补,便去找些能令他暂时不举的药物,先灌给他便是了。”
楚吟歌:“……”
花又青没忍住,噗呲一声,笑出声音。
电光火石间,方回燕飞速旋身入内,掀开被子,看到她,不意外,倒是嘱托她换上鞋子,早些回去休息。
大师姐现在魂魄与身体不贴合,夜间发冷,花又青身上有病,不适合和她共枕眠。
花又青又下了床,低头穿有补丁的鞋子。